73、干菜婆婆的故事(2 / 2)
你怕自己是蛔虫,你真?的起来了,忍着脚底的疼痛拼命抢着干活,你怕给抓住挨打。晚上你听她上课,她讲的每个汉字你都认识,只是你不懂她说的主义,说的马克思,说的好些人你都不懂,只知道不劳动就要像你那个成天抽大烟的爹一?样拽出去挨打。
你说,什么是革命?什么是民?主?劳动就是干活?为什么书记员不干活也是劳动?
你怎么都听不懂,穷乡僻壤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听过。你是被你娘夸赞的才女,怎么就不懂这?些,晚上难过得掉眼泪。
世界上最胆小的女人是你,你因?为害怕都忘记了这?群人进来就住你家?,抢占你又?香又?整洁的闺房,一?贯地听他们的,独自在柴房里眯着眼就着月光看?她发给你的小册子。
“看?不懂吗?我教你,别这?么看?,伤眼睛。”她在柴房门口拿走你的小册子,轻声细语地向你描述未来的美好社会。
怎么旁边没有别人的时候你听得懂了呢,她拿走你看?不懂的册子,用温柔笃实的口吻告诉你未来一?定是美好的;拿走你的破衣服缝补起来,告诉你缝得结实的秘诀;你知道绣花,你想给她肩上绣一?朵,却因?为没有彩线,只好摘了一?朵花别在她耳朵上,为了这?朵花你牵着牛拼命地犁地,才得了空去河边众多的蔷薇花里挑出最好看?的放在兜里,可拿出来的时候颠碎了,你难过地想哭。她甚至没有耳洞,像未经雕刻的玉石,你把又?丑又?碎的那朵花背在身后,她说,是什么,给我瞧瞧?不由分说地抢过来,欣喜地别在耳后给你看?。
那时你太?年?幼了,怎么只记得这?样幼稚的画面?
因?为你牵着千红的衣领子突然出了神,千红皱眉看?你,可能是觉得你要死了,抬手扶住你的胳膊。
“我老太?婆还没死呢,用不着你扶!”你凶狠地骂了一?句,坐在陡然变空的三轮车后发脾气,后生拿出厚厚的海绵垫子递给千红,千红放在后座,你抬脚就把它踢飞了,“我老太?婆硬朗得很!用不着!你们年?轻人有手有脚的就是矫情!吃不了苦!”
千红不是你的孙女,她没有义务被你撒气。但是你知道她就算生气地走出去一?百步,还是会折返回来。你看?着她潦草扎起来的头发觉得很不体面,趁她走过来,你拽着她的头发编辫子,但你老了,手指发颤,她低着头任由你摆弄,偶尔被扯痛了也不吭声。
你突然想起来她。她有一?头很长很柔软的黑发,像缎子一?样光滑柔亮,你们在柴房独处的时候你反复拆开她的辫子辫好,像玩一?个幼稚的游戏。你偶尔扯痛了她,她就反手拍拍你的手背,你就知道要放轻松,直到你熟练掌握,她睡在你膝头,头发垂在你手心,像流下一?道亮丽的黑色瀑布,你辫好辫子她也没有醒。
干革命的人也要成家?。那时候你懵懂地想着女人迟早都要结婚的,那时候村里的人嫁给一?个干革命的人很光荣,你想你就嫁给她好了,她读过书有文化,又?漂亮又?勤快。
你并不知道世界上的婚姻都是男与女,只是懵懂地喜欢她,捏着她有许多茧子和伤痕的粗糙的手捂在唇边,她睁开眼笑着看?你:“喜欢我?”
“想跟你好。”你说。
你那时候很傻,轻易地把赤诚的一?颗心献出去,热得像火,一?点儿也不害臊。你就是想,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面对她的时候你一?点儿也不害怕,胆子一?点儿也不小。
你似乎忘记了柴房里的那个晚上,她伸进你的衣服低声问你那就好一?辈子好不好,你说好,你还想生个小孩子。她就笑着亲你,你仿佛给点燃了,一?切都融化了,你好像已经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她说的那个未来的美妙的社会。
辫子编好了,千红顶着你辫的丑辫子骑着三轮车见人去了。你知道她心事重重所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狼狈的外貌,你不知道她为什么有心事,或许和她和她弟弟的争论有关?,或许和那个婊-子有关?。
你在三轮车后座坐定,千红的丑得炸得很厉害的辫子实在晃了你的眼。你感到很难为情,因?为你实在是个体面的老太?太?,连捡废品都整理得一?丝不苟像艺术品一?样挑不出毛病。
“停!我叫你停你就听!尊重长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骂她,她停下了,搓着脸仿佛遮不住心里的痛苦了,你无心开导她,只是拆开她的辫子,耐着性子,努力地去想自己的手不抖的样子,好像你又?给那个人编辫子了。
又?是个体面大方?的姑娘了,你觉得还挺满意?,两根辫子在耳朵两侧,俏皮又?可爱。但编个辫子就累得大伤元气你开始不安起来,好吧,趁着你还有力气,使唤着这?个好欺负的姑娘蹬着三轮车回厂区,坐在一?堆垃圾里。你被她扶下车,这?回你没有力气骂她了,听天由命地坐在海绵垫子上休息。
你们也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你和她到她的老家?去,那里没有人认识你,没人知道你是地主家?的女儿。她说你是她的妹妹,你们一?起单身过日子。组织给她介绍对象,她都推掉了,你也明白过日子的含义,但是你看?遍了生产队的每个人,每个男人女人都不如?她,你还是和她过日子。
当你开始觉得自己老了,年?轻人终于涌入了。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翻腾出来和你的阶级矛盾,他们说,你最好老实交代,不然我们这?人民?内部?矛盾就要上升到阶级矛盾了。
“交代什么?”
“你们俩什么关?系?”
“我们是好姐妹。”
“胡扯!”
领头的年?轻人那样年?轻,似乎比现在的千红还要年?轻。他从来不劳动,他指挥别人劳动,抢别人的沙发放到自己的据点,你知道这?些年?轻人都听他的。
他大喊一?声:“都拿出《语录》来!”众人刷刷地掏出来。
他极力地高喊:“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看?看?这?个为老不尊的女人!她是地主阶级打入了我们人民?内部?!她不肯交代!我们把她怎么办!”
你害怕得浑身发抖,你想看?看?她在不在,可又?怕她在。年?轻人决定在你身上革命,但是他们采取策略,把你关?在黑屋子里反省交代,第二天,他们说,她已经把材料都交上来了!可耻!他们一?人一?口唾沫吐在你脸上!你们这?些地主分子,你们这?些违反人伦的坏分子,你们要被狠狠地挂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反省自己的问题。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他们喊着口号把你们两个摆在一?起,挂上两个牌子。你这?里写假男人,她那里也写假男人,你们碰在一?起狼狈地互相看?着,被拖拽在大街上,你走不动了,膝盖在地上拖出厚厚的土灰。
你常常听见人的凄厉呼喊,你害怕得不得不低头闭塞耳朵假装不知道。
年?轻人提着你的耳朵看?出你的害怕,他鼓励你揭发:“揭发有功!揭发了就不用游街了!你坦白!你揭发她组织上会宽大处理的!”
她比你多挂了一?个牌子,因?为她曾经也是干部?,狠狠地教训过这?些年?轻人们,他们要在她身上报仇,他们竭力地鼓励你揭发她,你不肯,你害怕极了。
晚上回去你想着死了算了,你挂了一?条麻绳,把自己吊在上面。你知道你没死成,她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把你抱下来,你们哭不出来,只好沉默地用力地拥抱着。
她说,揭发我吧,告我的状吧,你还有条活路。
你哭了。
千红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哭,慌乱地扑过来问你怎么了。
你的记忆紊乱,一?切都模糊不清。今天清晰了一?小会儿,你恨这?段记忆,你早该忘了,你是一?道幽魂,艰难地活过这?段日子。你不记得你是不是真?的把她出卖了,你只是想哭,为老不尊吧,丢人现眼吧,你像个孩子一?样给记忆松绑,哭得难看?极了。
“婆婆?”
千红的呼喊像来自天外,她看?见你很不对劲,四处找人来,人群像蚂蚁一?样围拢过来,簇拥着你好像捧着一?片轻盈的落叶,你顺不过气,但好歹给众人窝巴过来,等你清醒了,你想给千红讲一?讲这?个故事。
你对千红说,如?果她明天没事就到你这?里来帮忙,你用了一?种眼看?就要死了的口吻,她吓了一?跳,说她需要和老张还是什么人打声招呼才行,你不由分说地骂了她一?顿,逼着她来,她受不了你那样用力地扯她耳朵,叠声答应了。
你没想到来的是那个婊-子,或许你不该这?么蔑视她,但是她劈开大腿就能挣钱的不劳而?获让你很不高兴,你靠在家?里没有什么好脸色:“你是谁?”
“千红在这?儿吗?”
“谁他妈的是个千红?你丢了裤衩也到我老太?婆这?里找?”你张口骂人有一?套模板,几乎脱口而?出。你看?见她手心捏着一?条细细的珍珠手链,恍惚间你大概顿悟了什么,又?是一?句,“真?他妈的不要脸。”
她走后,你并没有等到千红来。
你不知道的是,千红在你的门口站了一?下,看?见段老板出现在走廊一?头,就迅速地从另一?头逃出去了,像只受惊的兔子。
她再进门的时候,你靠在旧椅上合着眼,身体皱缩又?瘦又?小,沉在合身的洁净的衣服里。你强拿走的鞋子都并排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手边的架子上,她的目光依循你小而?有序的空间看?下来,在色彩渐变的尽头看?见阳光下晒着太?阳的你,你的身子被日光与暗影对半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