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干菜婆婆的故事(1 / 2)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人称预警。
捡破烂会把一?个女人扯得膀大腰宽,像拽着一?团发起的面任由身上的肉四处乱长,胸脯垂下来像两只破旧的面口袋,关?节又?粗又?硬还有每天行万里路走出的又?厚又?方?的大脚板子。
做豆腐的能有豆腐西施,面皮白净仿佛给豆腐捏成的脸,垃圾堆里连东施都出不来,什么职业造就什么人物,捡破烂的女人都满脸横肉像个李逵,这?样和人抢起垃圾堆里唯一?的塑料瓶子能够快人一?步。
可能是年?轻时受苦太?少,人到中年?就得补偿回来。
你再看?自己的模样已经枯槁瘦弱,捡破烂十来年?积攒下来的横肉都给刀削斧劈一?夜消瘦,你现在只是个颓败可怜吃咸菜都容易咬不动的小老太?婆。
时代变得特别特别快,一?眨眼过来,你简直要忘却自己的年?龄,只感觉过了许多种人生之后,只记得那个写了许多许多遍的黑材料,保证追求劳动追求光荣,在生产队努力发挥主观能动性好好改造。
你几乎忘记了那些风流秀雅的唐诗宋词该如?何起笔,干枯的手指能不能提动毛笔写下娟秀小楷也不得而?知,你也几乎忘记了吃糠咽菜光荣地适应了那段日子之前你是吃精米的地主家?的女儿,你几乎忘记战火,忘记时代变迁,各处的兵来了又?去,你被赶到这?里撵去那里,像一?条牲口给牵到县城各个角落。
人们忘了县城博物馆的旧址是你家?恢弘的大院,一?座座小楼拔地而?起水泥路像墨痕涂在县城贫瘠的白纸上,涂掉了你的名字,你是干菜婆婆,你只是干菜婆婆。
如?果不是千红意?外地翻出一?面满是裂纹的镜子你或许都忘记了自己的模样。上一?回你端详自己时你还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上上回你是镜中垂泪婀娜的黛玉一?样纤细的姑娘。照镜子就像穿梭时空,你吓着了,你怎么变瘦了,瘦小缩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变成孩子那么大再埋进棺材里。
你差一?点就垂泪了,但是钱千红在旁边看?着,你有一?点长辈的自尊:“臭美了?大包缝好了没有?”
“缝好了。”
塑料瓶堆积得像一?座半透明的高山,你用许多编织袋剪开缝制巨大的袋子,一?个能卖三毛钱。但你交付千红的任务是要自己使用,你打算带她去见收垃圾的后生,把厂区城区垃圾回收的秘密都告诉这?个心事重重的年?轻女孩。
千红的针脚很密很整齐,让你模糊回想起某个女人的手工,一?丝不苟地精巧耐用,可你不记得她是谁,只是看?见千红挂着一?脸不情愿的表情还是把事情妥帖地做好就隐约觉得踏实,你打算夸她,但还是脱口而?出:“我老太?婆就是看?不惯你这?么大的针脚,咋,瓶子都要漏出来了!做事情要仔细!”
“我不收破烂。”
“你就是个破烂。”你这?么骂她。
你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蹲在楼道里织毛衣,过一?会儿就跺亮了灯,一?晚上节奏不止。你怀疑这?个女孩出了什么毛病,短短几天时间就要赶制出那么多毛衣。你从没见过手脚这?么勤快的女孩,简直是个理想的劳动妇女模范,刷在墙上定一?个纪念日才好。
你不知道这?个女孩从哪里来,但你活了很久,用你的人生经验揣测又?观察了足够长的时间,终于还原出这?个女孩的特征。
那个厂区著名的婊-子来时,你有心提醒,探出头骂了一?声,但是没有人搭理你。你眼见得年?轻的女孩子被一?个小姐吸引了目光,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儿黏糊糊的崇拜和爱慕时,你脑海中莫名其妙浮现出一?张女人模糊的面孔,你不记得了。
你真?是年?纪大了,拽着千红缝好的大包把塑料瓶装进去时感到被抽干了劲儿似的想要狠狠喘两口气,但你什么苦都吃过了根本不在乎这?口气是不是喘得上来,扔掉大包口袋,大声喊了一?句:“年?轻人眼里没有一?点活!过来装瓶子!”
千红是一?头温顺耐受的驴子,你对她又?凶又?狠,她顶多转头不理你,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听你的话来帮你。你知道人好欺负又?善良的时候就是一?头驴子,你也当过驴,牵来批-斗,牵去游街,你都默默不言。
你并不知道钱千红在村里的时候像一?只猖狂的大鹅一?样能抓着人不放直到对方?求饶。
在你看?来,千红温顺可欺。
你坐在高高的大包上,屁股底下三轮车被千红蹬得很稳妥,你并不感觉坐在塑料瓶子上很硌,因?为那个女孩子就算讨厌你也还是心细如?发地想到了,用绳子捆起山一?样高的大包时,在你坐的地方?垫起了几层厚绒布。
三轮车和大包不成比例,像蚂蚁背起乌龟壳,你坐得很高,俯瞰从厂区到城区的风景。千红说干菜婆婆你会掉下来的,你就骂她晦气不会说话,她不想和你计较就不说话了,你们两个达成一?种难言的默契。
每当看?见她时,你的骨头缝里就幽幽渗出一?股酸气,钱千红好像个风湿病的开关?,一?看?见她你就腿疼,所以总也没有好脸色,你的脸比垃圾要臭,横眉立目在巨大的大包上微微陷下,被风吹得隐隐头痛。
她勤快利索的样子让你想起一?个故人。
你把她和她弟弟分开,强行抢来替你收拾废品送去卖给后生。你不觉得强行拽过人到这?里那里又?什么不妥,因?为二十年?前你也是这?样走过。
秋风还不那么刻薄地往骨头缝里钻,你晒着太?阳在车顶打盹,竟然睡着了。
千红喊你下来,张开双臂接住你羸弱的躯体,你被她抱着就像一?个小孩。
解下塑料瓶大包给后生过秤,他有一?对金鱼似的肿眼泡子,好像永远睡不醒,眼睛和善地眯着,腰上使劲儿,把一?车塑料统统拽下,清点斤两,递给你二十五块五毛,迟疑了一?下,抽走五毛,换成一?块。
后生其实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跟着民?间艺术团给人唱过一?段,被人叫做三后生。
城区的垃圾站有几个寂寥的工人磨洋工,因?为虽然垃圾挣钱但该死的他们只能拿着可怜的死工资。
但是垃圾站后面另起门户的后生把这?件事发扬光大,他收购你们手里的废品,运用手里的人脉,卖出多少钱并不知道,你只知道你这?里的垃圾整理得干净利索,每次他都在每斤单价上多给你算几分。
“这?是谁?”后生抽了一?根烟,你脾气古怪并不想多搭理,咧咧嘴看?看?千红:“人家?问你呐!”
“我叫钱千红。”千红似乎因?为太?久没和生人打交道,说话迟缓,不那么精明。
“我姓吴,叫我后生就行。”
“全县城的垃圾你都收吗?”千红认识了后生,就开始问问题。
“送过来就收。”
“什么都收?”
“不收农药瓶子,烂菜叶子,鸡毛掸子,还有街头混子。”后生呵呵地笑,和千红开着玩笑。
“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五六千吧。”
“这?么多啊。”
“过年?过节的时候更多。能有七八千。”
你知道后生的才干并不在于垃圾,在于他能把垃圾分门别类挑拣不同的地方?争取卖到最高价。
后生周身萦绕着温和的气场,就连上午还发疯发牛劲儿的千红也能心平气和地说话,做生意?的人都有些天生禀赋。
收垃圾的人在县城有三四个,你只愿意?把你清理整洁的好废品送到后生这?里。绝不是你眼看?就要蹬腿了突然枯木逢春,只是你觉得这?温和的气场令人熟悉。
腿脚不行了,趁着人没有看?你,你不必逞强,谁都有精神萎靡的时候。你坐在一?辆破旧的废弃摇摇车旁边,小铁轱辘突然转了一?遭,带着摇摇车晃,你吓了一?跳,摇摇车发出的嘎吱声吸引后生注意?。
后生过来,踢踢摇摇车:“都锈坏了,婶子进家?坐吧。”
“不坐了,年?轻人就知道坐着,天还亮着呐!劳动哇。”你拍拍屁股起来,几乎要扯着千红的衣领子走,可你好像给什么击中,闪电一?般照亮了记忆里一?张模糊的脸。哦,那是张勤快的白净的脸。她带着妇女们进你家?的时候你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劳动,她说,咱们都是受迫害的妇女同胞,你被裹上的小脚就是证据,放开这?双受压迫的小脚,起来下地和我们一?起劳动,别看?这?些才子佳人,别看?这?些帝王将?相,看?看?庄稼田,看?看?果树园,自己流汗吃饭,不做地主家?的蛔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