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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五年六月初三,早朝时不光“渌帝”未至,就连从不误朝的女主旻皇后都不曾来。
众朝官揎臂攘袖,唾沫星子横飞,险些当场挤开黄门冲入帘后。
“不成,今日当有个说法!”
混乱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随后这群穿朱着紫的上卿们纷纷头朝前,扎堆往后宫涌。
“去无极宫!咱们要面见圣主!”
黄门们拦阻不及,跌坐在地,尽皆目瞪口呆。
从前朝通往后宫的路隔着两座殿,文武须分两侧长廊,但是眼下众人争先恐后,都想做第一个功臣,为自家皇子博个地位荣华,竟与逼宫那般,什么礼数脸面都抛下了。
“放肆!”
大皇子秦蔺铁青着脸堵在未央宫前,震怒道:“前朝居然乱成这样?到底谁在主事,二弟呢?六弟九弟呢?”
他先问的是仇家,后问的两个以他为马首是瞻的年幼皇子。
付郎多不知如何答他。手按佩刀,低头恭敬地问道:“末将只奉命于宫门内,去不得前朝。大殿下,如今该如何?”
秦蔺回头望向宫门深锁的长乐宫,只得先弃了去长乐宫抢着杀秦肃的念头,愤愤然冷笑。“如何?与予一道去堵人!”
“喏!”
秦蔺率着禁卫首领付郎多,身后哗啦啦上千禁卫兵集合于未央宫两侧。秦蔺居高临下望着潮水般涌入的数十朝官,理了理袖口,冷笑道:“各位这是要逼宫?”
见到大皇子秦蔺,各朝官都住了脚。虽说都疑心是中宫毒.杀了圣主,但一没见着尸首,二没验明无极宫躺着的那位正身,气势就横不了。
再者,大皇子到底是未宣诏的储君。
“大殿下,”李仙尘慢吞吞从人群后头走出,踱到阶下,仰头拱手行礼道:“杨大人手里头握着瓶丹丸散,说是其中有蹊跷。”
“有甚蹊跷?”
秦蔺听到是丹丸散,心头定了些。母后与他交过底,渌帝死了,却是马上风。他父皇是死在娈童身上的,却不是被毒杀!这起子朝官任凭查到天边,也须查不到实据。
他慢条斯理地往下走了几步,笑得温和了些。“杨大人,不知这瓶丹丸散有何蹊跷,竟致杨大人引着众位大人,不顾斯文,擅闯禁宫内苑?”
这样大的一口黑锅,杨成须受不起。他忙疾行两步向前,躬身卑微道:“下臣不敢!下臣只是拿了这瓶丹丸散,然则今日恰巧二圣都不曾临朝,诸位大人都忧虑圣主有恙。故此,才不得已而为之。”
“好个不得已而为之!”秦蔺冷嗤。
晨间鸟语啁啾,因为炎夏,各臣子们身上都熏了馥郁的香。秦蔺抬眼望向这群衣冠楚楚的应天.朝臣,又想起一夜没睡,被付郎多带兵拦在长乐宫外,心内越发厌恶。
他须得瞒下渌帝已薨的秘辛。他还有个光帝独子秦肃,如今生死不明地躲在长乐宫内。
秦蔺揉了揉额头,松缓了片刻,又覆上惯常的温和笑容。“如今圣主久病,圣人忧心,今儿个早朝,依予看,就先免了吧!诸位看可成?”
“那这丹丸散一事?”
“是啊,这事儿涉及圣主安危,须彻查!”
南阳郭家与范阳卢家都不肯平白放过这个良机,站在阶下,咄咄逼人。
“查!彻查!”秦蔺压下心底燥郁,略显不耐道:“诸位有何良策?”
“须各位皇子协理,与御史台一道查办。”
秦蔺倏地抬眉,目光钉子般投向站在人群中不言不语的诸位弟弟。半晌,拢袖冷笑了一声。“且待圣人拟诏,此事便可查。”
顿了顿,话语越发凉飕飕的。
“诸位,且稍安勿躁。莫要忘了,今日之事……须一字不动地,记入史官笔下。”
众臣均是多年狐狸修炼成了人,听了秦蔺这话后,躬身辞行。握有丹丸散证物的杨成趾高气扬走在中间,诸位有皇子的家族都刻意落在最后,时不时望向后头车辇。
秦蔺朝付郎多使了个眼色。付郎多按住佩刀,带着甲兵拱卫于诸皇子车辇旁。
没了念想,朝官陆续散尽。
秦蔺抬步走到车辇队边,冷笑道:“诸位弟弟怎么个意思?”
“没什么意思,一切惟大哥马首是瞻。”二皇子秦戎嘴里说得格外客气,人却骄矜地坐在车辇之上,微俯下.身,斟酌着词句道:“倒是若要协力查办的话,你我二人,怕是得共同辛劳。”
呵!八字还没一撇,老二尾巴尖就翘上天了!
秦蔺眼角扫向其余几个面色各异的皇子,见素来对他谄媚的老六老九此刻都装聋作哑,袖着手不出声儿,顿时心寒。
秦蔺难得失了形象,冷笑连连。“好!都很好!”
“不及大哥多矣!”素来不声不响的十二皇子秦琊今日锋芒毕露。“杯酒释众臣,余等不及。”
“你什么意思?”
秦蔺抬起脚,靴底恶狠狠踹在车栏。
秦琊不提防素来温文尔雅的大皇子一旦发飙,居然与市井匹妇也没甚两样,摇摇地倾倒半个身子,眼见着要摔。
众黄门慌作一团,拥上去护住十二皇子,又得拦腰抱住暴起的大皇子。旁边还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二皇子,抽冷子煽野火。
人语喧嚣中,八皇子悄悄地走到付郎多身侧,斜眼用余光觑他。尤其在付郎多腰间新佩的匕首处,意味深长地多停顿了几瞬。
匕首名“九玉”,据传原本是西域大虞国皇子的贴身饰物。后来作为聘礼,送与了一个女子。再后来,应天攻入西域,大虞亡国,受了大虞皇子聘礼的女子以这柄匕首自刭。
匕首流传入应天,一度在长安西市暗坊内被叫到天价。付郎多在暗坊内赌上了全部身家与两条腿,依然博不下高台上叫唱的“九玉刀”。
大司马石广在帘子后放下茶盏,以一斛珠换下九玉刀。顺便救了宫中禁卫首领付郎多的两条腿。
石广得了匕首,不便在暗坊内易主,便辗转托八皇子秦阆,郑重地赠予付郎多。
此刻付郎多见八皇子觑他,又点明这匕首,便闻弦歌知雅意,低下头,探手从怀内取出一块绢帕。迎着六月燥热夏风,不著痕迹地,擦了擦鬓角湿汗。
这原是他与八皇子约好的。若是长乐宫依然被他守的飞鸟都进不去,一切照计划进行,便拿绢帕擦汗。
八皇子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气定神闲地踱开几步,唇角微勾。
低头的付郎多也抬起眼,把绢帕带回怀内,按紧了腰刀。无人知晓,他之所以酷爱刀剑戈戟,为了这把九玉刀连命都可以不要……只是为了,“九玉”饮过他家女郎的血。那个受了大虞国皇子聘礼的女子,便是他眼睁睁看着从襁褓内柔软婴儿渐渐长成至豆蔻少女的主家嫡女。
他恨九玉刀。他更恨这应天.朝!
有朝一日,他必定能让九玉刀再次沾上皇族血。尤以眼前这些个秦家子弟,最能饮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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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内,剑拔弩张。
程怀憬终于回到了别院,缓缓地捻动指腹内的密信。信是别在马鞍下腹囊内的。昨夜他打马从西郊伏龙寺奔回长安,在城门外只听得铎地一声轻响,耳旁风过,待他下马查探时,余事正常,只有灰白色马腹微微痉挛。
他从马腹内取出这封不具名的密信,按照其叮嘱,先是去了兴庆坊大皇子府,果然不得其门而入。随后是信内交代的弘农杨家几位子弟,最后一家却极有意思,是信里特地交代的顾长期府邸。
顾长期昔日是二皇子伴读,如今在中书省任职,往常也惯爱与他示好。
可是昨夜,就连顾长期都拒而不见。门上说是,小郎君已睡了。伏龙寺这样大的动静,各门各家都闻风而动,说睡了,只是托词。
程怀憬慢慢地、一脸颓丧地在长安城内游走了一夜,衣衫落拓,风尘仆仆。
然后回到别院内,关起门,他就琢磨这份密信,琢磨至辰时。
“郎君,”杨家仆跪坐于门外,小心翼翼地禀报道:“今儿个早朝,宫里头出了件天大的事。如今杨家小郎君们悉数都到了,正在花厅内候着郎君。”
是他的宅子,可抵不过这群仆役都是杨家的。居然擅自领了人进府。
程怀憬不动声色地将那份密信藏入怀中,想了想,又扬声道:“告诉各位小郎君,某尚未梳洗,且稍候。”
杨家仆应了,恭敬地退出去。
等脚步声渐渐远了,程怀憬回身入内室,从帐底摸出十四郎与他寻的玉枕,从里头弹出夹层暗匣,将怀中密信藏好。顿了顿,又噗地吹灭这空自亮了一夜的烛火。
密信内说,只有依言行事,他自会保秦肃无恙。
到底是何人,能有如此大口气,又如此笃定,他必定不敢驳?
程怀憬且走且寻思,直到花厅前,杨成几个都纷纷站起来,大声道:“宫中贵人拿到的丹丸散果然有异!如今已是确凿了,各位大人今儿个一道,闹了朝堂。”
“哦?”程怀憬挑眉。“当今圣主这病?”
“如今在无极宫里躺着的,是不是当今圣主都两说。”杨成嗤笑。“依今日朝上情形来看,怕是连范阳卢家都早已有了证据。”
范阳卢家是十二皇子的母族。十四郎在从江南回长安路上曾遇袭,虽然他不曾有机会与程怀憬言明,但怕是想到了待程怀憬醒来后有诸多疑惑,又惧他不防备,特地给他留了份书简。
十四郎说,夜袭他的人,是十二皇子派来的。
十二皇子秦琊为何要伏击十四郎?是冲着他,还是冲着江南?
“宫中如何反应?”程怀憬按捺下一肚皮疑思,不动声色地问道。
“各位大人都议着,打算让御史台查办丹丸散一事。”杨成顿了顿,意有所指。“历来皇家秘辛多交予绣衣御史。小程大人如今在御史台,又是绣衣,怕是下月一赴任,这差……就落在小程大人手里了。”
“这样天大的案子,御史台如何敢办?”程怀憬忙带笑道。
“约莫着,会请几位皇子一同查办。”
杨成说完这句,又忍不住唇角露出抹得意的笑。“我等今日特地来此,就是告知此事。提前恭贺小程大人,前途无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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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
宫中传来消息,说是今日几个皇子撕破了脸,在未央宫前大打出手。就连大皇子秦蔺都挂了彩!
程怀憬与诸位杨家子正在凉亭内吃茶,听到仆童来报,一脸错愕。
“这、这是为着什么缘故!”
“左不过是谁都不服气谁,当今薨了,谁都有机会,凭什么就得让给中宫!”杨成冷笑。
弘农杨家原本也有位十一皇子,可怜六岁那年得了痢疾,就叫宫中御医以虎狼药给杀了。这是弘农杨家毕生恨事!自那之后,杨妃便格外留意宫中汤药膳食,杨成的弟弟、杨孜之前在少府,便是为了方便查探线索。
这次夺嫡,弘农杨家是没指望了,只能琢磨着帮谁。
“小程大人近日可在府内多多休养生息,待下月,怕是忙的脚不沾地,连饭都没得吃。”
程怀憬垂眸,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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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一刻。
门上报御史台游大人来访。
程怀憬于席间抬起头。御史台任职,又姓游,来者须是昔日五皇子伴读游宴陵。“呵!五皇子那头,怕是也早就按捺不住!”杨成停下杯箸,端茶漱口。“既然各家都开始走动了,小程大人这处,我等也不便久留。且先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