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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五年六月初三,寅时。
月华铺满乡间茅舍。鸡犬声零落地响起在荒野,蝉噪蛙鸣,令人分不清白昼黑夜。
秦肃捂着眼闷哼一声,挣扎着动了动手脚,发现身子沉的像是被人恶狠狠地揍过一顿。待缓慢适应了眼前强光,才逐渐看清竟然是一人手持灯烛,冷冷地拿烛火照着他。
“醒了?”
那人声音很好听。而且秦肃认得。
“梅纶大人?”
秦肃这回当真诧异极了,想起先前在伏龙寺外中伏,怎地一睁眼,他居然到了这里?
不该是深宫来人拿他吗?
“呵,”梅纶微侧开身,露出后头不声不响影子般的暗十二。“给他换药吧!”
暗十二沉默着走过来,秦肃身上光着,只兜了件底裤。皮肤上坑坑洼洼,在伏龙寺外落网时,他曾沾了一身铁蒺藜,眼下悉数被取出,只是药粉铺上去,瞬息就变成了污黄色脓血。
“这网里有毒。”梅纶皱着眉头,提着灯,略有些嫌弃。“怕是要留着你旬月才能好清爽。”
这话说的,仿佛他燕王是个累赘。
秦肃高挑浓眉,鹰眸沉沉的,郁火暗烧。“十二,你到底是谁的人?”
暗十二给他敷药的手微抖,声音也有少年不符的低沉。“王爷见谅,虽然我自幼入王府,但在那之前……”
“但在那之前,他曾是育婴堂里头的弃儿。”梅纶冷笑。“像王爷这种皇室贵胄,怕是不晓得,弃儿就像是失怙的野狼崽子,谁第一个给了他吃的,他就认谁。”
梅纶没打过野狼。但是秦肃听懂了他话里头的意思,眉目动了动,想起他王府里头的诸多暗卫。十二名贴身暗卫,有十个都是从育婴堂里捡来的弃儿。
暗十二能被人收买,其他怕也不保。
梅纶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提灯勾唇冷笑。“你王府里头的暗十一也是我的人,如今正在外头喂马。”
秦肃苦笑。“梅大人这是图穷匕见?”
“要杀你的人可不是我。”
梅纶摇头,放下灯,撩起月白色常服坐下。
世人惯常见多了他一袭紫衣眉目秾夭的模样,眼下在荒舍里,梅纶就像是台上卸了浓妆的伎人。脊背挺的笔直,雪白面皮,垂下眼的模样分外寥落。
秦肃怔了怔,试探道:“是梅大人救的孤?”
“是,也不是。”梅纶笑了笑。“禁卫将你押入长乐宫时,我将你掉了个包。如今长乐宫里头还有个‘燕王秦肃’,正在与皇后云雨情浓。”
“你!”
秦肃瞬间变了脸色,蓦然站起,高大身影隐于暗影处。日月角骨都凸出的格外凶,一脸反骨。
梅纶斜眼觑他,又笑了笑。“怎么,说不得?”
不待秦肃答他,他又兀自点头笑了。“是了,你们秦家人,什么脏的臭的见不得人的,都做得!只是不许世人说。”
秦肃甩开暗十二,大踏步走到梅纶坐的榆木桌前,双手按住桌面,鹰眼沉沉地盯着他。“你连孤的替身都有,当今之死,是不是你做下的?”
梅纶久久不答。
灯烛只笼了层薄纱罩,烛火星子毕剥作响,散出一股低劣油味。带着宫掖深处从不曾有的尘世烟火气。
梅纶低垂着眼,近似贪婪地嗅着这粗劣与喧闹。耳内蛙鸣声鼓噪,不远处暗十一牵的马正在刨蹄儿,多好,多热闹。他从此再不必费心竭力地谋划了。
只除了最后一桩。
“我已送了密信去幽篁宫,弘农杨家此时想必已在玉阶外候着。只待早朝,便会向天下呈明,渌帝那老贼早已死去。如今卧病的,不过是个替身。”
“孤问你,你有没有弑君?”
梅纶慢吞吞撩起眼皮,望着秦肃,笑了笑。“有。”
片刻后,他望入秦肃灯下琥珀色眸子深深处,意味难明地勾唇。“看来王爷,在宫内也布了耳目。”
秦肃略退开些,站直了身子。暗十二将他全身裹的仿若个布条人,药粉里混着毒血的腥臭味。他沉默很久,才又道:“当今圣主两年余不柄政,天下间疑心的,并不止孤一个。”
“可天下间敢借此举事的,非燕王爷莫属!某不过替王爷提前布了局。今儿个早朝,弘农杨家会率先发难。二皇子母族南阳郭家紧随其后,然后是范阳卢氏、荥阳郑家,但凡宫里头有尊位的,都会迫不及待撇清干系。到那时候,人人都会疑心中宫那对母子。”
梅纶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顿了顿。暗十二便立刻抬手倒了碗茶水递来。
在迎上秦肃目光时,暗十二低垂着眼,似乎不敢看他。梅纶轻笑着放下茶,拍了拍暗十二手背。“虽说你一直从江南道给我递信,但你从不曾负他。你无须自责。”
抬眉,又对秦肃道:“王爷先在此处养伤,待伤势好了,便快马赶回江南。迟了,恐怕就走不成了。”
“……你到底是谁的人?”秦肃沉声问他。
“我是我自个儿的人。”梅纶轻笑轩眉,顿了顿,又将目光落在远处,似乎透过支开的窗棂望向更遥远的前尘。“我是昔日姜园最小的弟子,倘若先师在日,他想必……很乐意看到储君之位,物归原主。”
“你既对我秦家皆有恨,孤如何敢信你?”秦肃冷笑,故意拿话语激他。
梅纶却像是极度疲倦,苍白着脸,懒懒地起身。高齿木屐踏过荒舍地,哒哒轻响。
“某对这天下,的确没什么兴趣。就连应天盛或亡,都不甚关心。可恩师是应天大司马,他心中护着爱着他的家国,某毕生所事者,不过为恩师全一二遗愿罢了!”
“呵!”
秦肃望着他起身离去的背影,突然冷笑道:“难道你入宫爬.床,也是为了全姜度遗愿?”
月白色常服的消瘦身影顿了顿。梅纶身子微晃,片刻后,只淡淡地道:“若依着王爷,江南早已是死局。如今某替你活了眼,又送你一程青云路,王爷今后打算何如,自便即可。”
梅纶走了,只留下暗十二。
暗十二刷地一声单膝跪地,向秦肃恭声道:“属下在育婴堂内,是梅大人救济。属下父母的仇,也是梅大人替我报了。王爷若是仍气不能平,可杀了属下泄愤。”秦肃久久地俯身凝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