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灯下黑(2 / 2)
“究竟来了多少难民?”安格斯问。
“谁知道?埃伦领地好歹也是一整个领地,几个城市、几百个乡村……能逃到咱们这儿来的都算是幸运的了,据说更多的人被敌国抓走、被屠杀、又或是饿死在逃亡路上。”拉格伦语气里不乏幸灾乐祸,他是哈罗德本地人,埃伦领地百来年一直远远比这边富裕,“流亡贵族们倒是好歹进了城,但咱们城里可挤不下那么多人。为了谋取进城,许多体面人家的大小姐不得不嫁给下城区那些穷鬼好把自己的家人带进来。市警司发现到这个缺口赶去阻止的时候,下城区也都人满为患了。”
“听起来可真糟糕……那桑德利究竟是怎么解决掉这种局面的?按你的说法,这一次的难民潮里他捞了不少?”
拉格伦脸上再次出现了那种羡慕和愤恨交织的复杂情绪,“那个暴发户家的子弟,真不愧是从钱眼里面钻出来的,天生就流着肮脏地精的血液。他找到了几个贵族议会的议员,让他们代表他提出了解决难民潮的议案——把难民们分流送到各地,由各家拥有产业的大小贵族平摊雇佣。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泄愤似的狠狠灌了一口茶水,拉格伦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些倒霉鬼们被分配了一点儿粮食后就被驱赶上路,还一个个地对桑德利感恩戴德……等辛辛苦苦走到了地方,他们才晓得自己已经被当成猪猡一样地卖掉了,价钱只有普通奴隶的一半。那可是十几万人!即使价钱只有普通奴隶的一半、还分润了不少给城里的老爷们,流到桑德利手中的也不是个小数!这个黑心鬼、该诅咒的地精、迟早下地狱的家伙!更别提那些难民手头携带的财物了,能逃出来的可不会是那些穷泥腿子,多少财富悄悄转移到桑德利的口袋里了?那家伙简直肥到留油、每走一步路都要抖下不少金币碎屑来!”
“哦?哈罗德城的实权派贵族可不少,会眼睁睁地看着桑德利如此搜刮?”安格斯倒是有些兴趣了。
“卖奴隶的时候各家都分过钱了,那些便宜货最终也是在各位老爷家的产业里工作。”拉格伦冷哼着说,满脸嫉意,“押送难民的时候桑德利那个狡猾的家伙直接申请军部的人参与,谁还能跟军部对着干呢?”
“呵呵……”安格斯笑了,这个杰夫·桑德利确实很懂得官僚间的套路,大人物拿大头、小人物检碎屑;人人都有好处,自然只能冲捞得最多的他干瞪眼。
至于那些难民……化身为交易物资的他们,并不拥有抗议的话语权。
帝福尼·林赛心胸狭隘、毫无器量,拉格伦管家也与他的主人如出一辙。这家伙同样厌恶将戒卫队上下经营得如同铁通一般的杰夫·桑德利,有了倾诉的机会后立即毫不保留地将他所知的、桑德利干过的好事儿都说了出来;比如收购奥尔科大道时的铁腕手段、在自家权力范围内干的那些人神共愤的事儿等等。
将多年累积怨气倾诉一番后,拉格伦神清气爽,拍着灌满茶水的肚子一摇三晃地离开;安格斯放下没喝多少的茶盏,稍稍整理拉格伦泄露出来的信息,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杰夫·桑德利,这个精明又自利到了骨子里的渣滓……还真是个不错的“玩具”。
“你比我抢先了一步啊。”对着空荡荡的偏厅,安格斯微笑着自言自语了一句。
与西里尔告别,南闷头走到外院,心里的感受很不好。
埃伦领地的沦陷发生在快十年前,那一大片富庶领土的沦陷,让切斯特前线真正地成为了直面战场的、真实意义上的前线,再也没有任何缓冲地带。
赛因王国千年积累,并非就真的孱弱到毫无还击之力。
但前线战局仍旧步步危机。
归根究底,仍旧是神权与王权之争。
南很不愿意去深入考虑这个问题,教区教父想要深入地直接统治教区内的王国、让更多迷惘的世人回归天父的怀抱,这不能说是过错。
但王权也有王权的正义性。
应当同属于正义的两方在实际统治权上发生冲突,这是南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但局势从来都不会以某个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他也只能接受两方日愈剧烈的冲突、内部斗争比外部斗争更加残酷激烈的事实。如果两方能抛弃前嫌、放下成见,埃伦领地不至于沦陷十年,化为废土,让许许多多的人只能遥望故乡。
但很无奈,这个想法只能成为美好虚幻不实际的幻想。就算真的发动反攻计划,又由哪方来坐总统领的大位?谁来做复土军的元帅?谁又会轻易松开手中的权柄?
南苦笑,他能理解西里尔轻松话语中的无奈,这个风度优雅的年轻人或许早就明白……自己有生之年再也难以踏上家乡的土地了吧。
“托莱先生。”外院执事毕维斯看见南走过来,微微一颔首;这个中年人眼角有些细微的皱纹,但经过沉淀的气质中越发散发出一种成熟男性特有的沉稳魅力。
“毕维斯先生,你这儿在处理上有什么问题吗?”南收起情绪,谦逊地回礼。
只是一句话,毕维斯就明白了南的来意。那位安格斯不放心他们的执行力度,这方面他倒是能够理解,当即直言道,“仆人们已经按照安格斯先生的吩咐分组了,不过细节上还有些问题。外院的园丁、马夫等人的家人也住在仆人房舍。”
“唔……先让他们的家人都集中到一处吧,这应该比让他们各自分散开要安全一些。可能会有少许不便之处,但我想……只需忍耐过今夜就好。”南建议道。
“那就集中在马厩吧,那儿的草料房有足够空间。”毕维斯立即做下决定,并安排人过去清理草料房、准备取暖用的炭盆。园丁家属中有幼童,这种夜晚里可不能受凉。
安格斯的几句吩咐落到实处,就是许许多多的人必须按照统一的管理行动起来。外院的局势比内院简单得多,但同时人口众多、面临的麻烦也不少;好在毕维斯这位帝福尼的男性情人中最年长的一位处事颇有手段,能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偏厅中,安格斯对着空荡荡的墙壁自言自语了那么一句后又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慢悠悠地侧过半身,看向壁炉旁安静矗立犹如家具摆设一样的男仆。
“对于拉格伦的诉说,你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直视那名男仆恭顺地垂下的眼帘,安格斯不紧不慢地说道。
男仆抬起眼皮,迟疑了一下才恭恭敬敬地弯腰说道,“您是在吩咐我吗?”
“对。”
“这……我不太明白。”男仆神态愈加恭敬。
安格斯单手撑到扶手上,手掌托腮,纤长漂亮的手指在脸颊上点了点,“三小时四十分钟前我第一次与帝福尼·林赛会面时,他身边跟随的四个贴身男仆中确实有你这样一位。但在二十五分钟前,帝福尼·林赛留下他的一位男仆来服侍我时,他所指派的那个人并不是你。”
男仆猛然抬起头,有些古板的脸上浮出惊愕。
“这种自小培养的贴身仆人是最受主人信任的,知道最多关于主人的秘密也更懂得闭紧嘴巴。同时,也最容易受人忽视……就像是灯台正下方那一小块黑暗。”安格斯说道,“帝福尼·林赛完全不知道他身边的四个贴身男仆中被替换了一位,你能做到如此……应当是得到了他人的掩护,对吧?‘死神’阁下。”
这名男仆直愣愣地看了安格斯数秒,突兀笑道,“你可真让我惊讶……我还是第一次被人指认出来。”
“死神”稍稍站直身体,那种训练有素的仆人特有的严谨感从他身上褪去,“现在你想怎么做呢,安格斯先生。如你所说的那样……抓捕我?”他自己说着,又自己摇头否认,“不对。既然你早就察觉到我的行迹,想要抓捕我的话不会又是误导帝福尼·林赛、又是把夫人们折腾得团团转。”
“帝福尼的六位情人可比帝福尼本人精明得多,不给他们找点儿事做,他们就会阻手碍脚。”安格斯并不否认这一点。
“请容许我狂妄地猜测一下……安格斯先生,你的布置不太像是想要抓住我,却像是在贴心地为我准备‘舞台’呢。”死神面带微笑,语气里有种自己都不太敢确信的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