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镜后传 血裔 上(2 / 2)
愤怒的大喊在爆炸声中也清晰可闻,包含着深不见底的恨意,“除了逃跑、躲藏,你还会什么?你忘了是谁给你容身之所,又是谁无耻地背叛?你怎么对得起姐姐,你怎么对得起蒂亚!”
结印的手冻住,低喃的声音是无法克制的动摇:“莫非斯……”
莫非斯!竟然是莫非斯!
“你终于想起来了啊,姐夫。”
中断封印的反冲和敌人的攻击一并打在身上,飘散的血雾染红了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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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丝渗入衣裳,唤醒昏沉的人。
误差。转动目光看清周围,维烈又是放松又是懊恼地吁了口气。他本来想用给洛洛的项链当媒介躲进杨宅,结果紧急传送还是偏移了目标。
抬手释放了一个幻术掩盖绝世的美貌,意识到后,维烈苦笑。
真是可悲的习惯,弄得他连移动和传讯的力气也没了。
好久没这么落魄了……魔界宰相死性不改地沉浸在新鲜感里,从记忆深处浮现的俏颜却令他的笑容当场冻结。
[在黑夜里创造历史,只有你可以。]
[相信你自己。你创造的历史,绝对正确!]
突然前所未有的疲倦,他蜷起身子,坠入深沉的休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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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别跑啦!”
被饲养的杜宾犬拖向小巷,身穿运动服的少女大呼小叫,“我们要赶快回去,不然就淋成落汤鸡了!”
没有理会她,杜宾犬冲着巷口吠叫。洛洛终于起疑,探头张望:难道有什么?
熟悉的红色刺痛了她的眼,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她扔下绳子,飞奔过去。
“维烈!!”
手下的温度异常的高,翻过他的身体,跃入视野的是一张惨白的清俊脸庞。强忍担忧地检查,没找到伤口,洛洛用尽全力背起他,跌跌冲冲地往家跑:“爸爸!妈妈!”
杨阳正拿着伞出门迎接,听到呼唤立刻赶来。
“这家伙怎么会受伤?不会是装死吧。”
帮忙母女俩把不速之客搬进卧室,安置妥当,诺因才回过神,怀疑地左瞧右瞧。史列兰更用指头戳啊戳,确认真实度。见状,杨阳无力地道:“就算他要捉弄我们,也不会任你做出这种动作。”
“爸爸,别玩了啦!”正绞干湿布的洛洛忧心如焚,“他烧得好厉害,你快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对魔族用治疗术只会杀死他,这里也没有医生能帮他看病。”
“那只能放着不管吗!?”
“冷静点,洛洛。”杨阳发挥无与伦比的镇定功夫,指挥父女俩,“他会自己治愈自己,你不用担心,好好看护就行——诺因,跟我来,我们有必要通知大家一声。”
“难道是冲着我们来的?”诺因也浮起郑重之色。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能够打伤他的敌人,绝对非同小可,不尽快做好准备,等大祸临头就迟了。”
室内安静下来,洛洛的心却没法宁定,不停地帮他擦汗。青年的脸色苍白而泛着病态的潮红,无血色的唇逸出断断续续的呓语,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这一刻,少女才意识到自己和这个男人是不同的生物。
过去有认知却没有实际体会。维烈就是那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融合得像她的一部分。
一切顺理成章地发生:对他的依恋,对他的爱慕,就好像呼吸,自然得不需追究“为什么”。
可是现在,她却感觉有一条看不见的巨大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咬紧下唇,洛洛试着忽略这股陌生的情绪,把湿毛巾放在他额上。
有什么关系,我也有六分之一的魔族血统。
“你要快点好起来,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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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烈,维烈……
轻柔而悦耳的女性嗓音一遍一遍地回荡开来,唤起深埋的回忆。
他在尸体中诞生。
有意识的一刻,看到的就是满地半沙尘化的族人。
魔族没有灵魂,死亡就是永恒的安眠,除了一颗叫做[核]的珠子,什么也不会留下。
没有人教导他,他饿了只能吃族人的核。因为个个死不瞑目,记忆全是怨恨和不甘,有用的讯息并不多。
光是消化这些感情,就让幼小的他疲惫不堪。
而且他是纯血族,和需要慢慢进化的下等妖魔不同,生来就有智识,也过早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核总有吃完的一天,到时他要怎么办?
他连进食的方法也不知道,毫无狩猎技巧,撕开肉喝血是很简单,但这是低等血族的做法,与生俱来的自尊从根本上抵制。
是骄傲地去死,还是卑贱地活着?两难的抉择摆在他面前。
不到两秒,他冒出个赖皮的念头:能不能骄傲地活着?
这是一般的血族绝对不会有的思考回路。
后来他才知道,他不像血族的部分,来自他的父亲,被同族称为[卑劣者]的男人。
而他的母亲,是像凤凰般高傲凛然,吸血族的女王。
矛盾的天性,和从出生就烙下的孤独,是纠缠在他骨髓深处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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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魔界是标准弱肉强食的世界。
要么吃同类要么被吃,弱者没有说话的余地。只有强者有发言权,可以肆意践踏比自己柔弱的生命,但他们随时也会被更强大的上位者吞噬,化为妖力或魔力。
在这里,力量代表了一切。
血族本是群魔敬畏的实力派,可惜他是例外,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逃跑和隐藏,就成为他的保身之道。
不过他还没有堕落到去谀媚,虽然主要原因是他看透这个法子更不安全。
上级妖魔全是阴晴不定的疯子,一发作就不问青红皂白地屠杀。如果是有真本事的贵族或追随者也罢了,像他这样只能以色媚人的次理品,一定是第一批的炮灰。
当然,也有逃不掉的时候。幸好他的身体复原速度异常的快,似乎是那些核带给他的唯一好处。
但是害处更大。过多的魔力凝成坚固的[壳],贪图他力量的妖魔也抽取不出来,更别说他自己。他成了彻底的废物,连被食用的价值也没有。
能够仰赖的,只有强韧的**,和一次次死里逃生磨练出的武技。
觅食、躲藏、漫无目的地旅行,单调的生活使他逐渐麻木,直到遇见那个温柔的水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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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莹剔透的美女,像鱼鳍一样展开的双耳流动着如水的淡蓝色泽,有透明质感的手腕也连着薄如蝉翼的翅,湿润的眸像融化的烟水晶。
她的性子却是顽皮的,初见面就用尾巴拍了他一头一脸的水。
[你是火魔……哎呀,是血族!]
[你见过我的同族吗?]隐藏起匕首,他试着表示友好。
[没有,我以为血族都死了,也许贵族的宫殿还有一两件收藏品吧。你好弱,原来也有你这样弱的血族。]
他苦笑,一为她的直白;二为突然发现的认识:原来下等妖魔都能看出他的底子,难怪针对他的攻击从来没停止过。
越是食物链的末端,天性越敏锐,反而是他这个空有力量却无法使用的上层,迟钝得可悲。
水声响动,她游到他面前,近距离注视他的脸,不掩赞叹:[你好漂亮!没有贵族抓你去当玩具吗?这么美的长相,魔王的宠物大概也比不上。]
妖魔天生会被美貌和力量吸引,妖族的倾向尤其明显。
[我很幸运,至今还没被贵族看到。]
[你不想做贵族的下仆?那干嘛不把脸遮起来?]
他很诧异:[可以遮吗?怎么遮?]她更惊讶:[你…你的父母没教你?]幻术是最最基本的法术,下等妖魔一进化到半妖魔就能自由使用,上级魔族必须通过父母教授,但也是一学就会。
[没有。]他语气很平淡,[他们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这样啊,那我教你好了。]
[……你不怕我学成后,反扑你?]
她笑着游远,再度浇了他满脸的水花:[如果会被你捅一刀,就代表我警觉心不够,关你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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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菲娜,温柔的菲娜,她是他的老师,他当成母亲敬爱的女性。
虽然她也只是个中级水妖,能够教他的有限,但正是因为有了基础,他才能自己摸索着修炼。
她还是个优秀的歌手,吹奏的草笛能打动最冷漠的石妖。
看风、看水、看花,品尝美味的水果而不是腥气的肉类,这些生活乐趣,也是她教的。
这样的菲娜,在他走了以后,被狩猎的贵族看中,带回宫殿,活生生地做成雕塑。
费尽心血,他把她救出来,亲手砸成碎片。
因为他解除不了咒术,也不忍心她用那种方式生存。
看着满地碎晶,他流不出泪,他的眼睛像红宝石做的,从出生就一直干涸。
[失误。]他只是蹲下来,嘀咕了一声。
因为核也被他砸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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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闹,很多贵族都知道了他的存在,对他大感兴趣,日子越发难过。
东躲西藏了多久,他数不清。就像遇到菲娜之前,度过多少日日夜夜,他也毫无概念。后来才从妖魔的口耳相传中拼凑出:竟然有数百万年。
那么漫长的时光,还远远不及和菲娜在一起的六年深刻。他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她笑起来眼波流转,耳朵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微微颤动。
心底像有一把钝刀在割,缓慢地,用力地,割着。
魔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唯一的光源是一颗巨大的紫色光球,据说是某代魔王掏空魔力凝结成的。除此之外,就只有贵族的宫殿终年点着青白的磷火,以及闪着紫黑色光芒的虚海。
虚海通向虚无,那里是罪人的流放地。
说是罪人,其实不过是权利斗争的失败者和误入的倒霉蛋。要比罪孽,魔界哪个不是满手血腥?
他也成了倒霉蛋的一员。
追兵太多了,其中又不乏力量强大的贵族下仆。而他那时的水平,勉强只能和一个中级妖魔持平。
就是这么紧急的时刻,他停在路中央。
脚下的土地探出一个怯生生的小脑袋,伞状的乳白色盖子细腻而光滑,柔软的支柱还不及小指尖长,似乎受到惊吓的样子,摇来晃去地扭动着小巧的身体,发出细细的颤声。
好可爱的小东西……
他就那么不分场合地瞅着,然后被偷袭者打下悬崖,掉进虚海。
因为看蘑菇而淹死。
真是悲惨的死法,连神经一向坚韧的魔界未来统治者也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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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他邂逅了蒂亚。
他和蒂亚其实不是那样的关系,那个风一般的翼族少女待他如长姐,严厉而不失温柔,尽管她外表看起来比他小。
她也有资格摆出这样的态度,他身处的雷克特岛是遏止虚无侵蚀的唯一关卡。岛上的住民翼族张开绵密的结界挡住无所不在的混沌之力,守护着整个魔界。
[宇宙迟早会被虚无吞噬。你知道吗,古神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听说每时每刻都有异界无声地消亡。]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他心下撇嘴,当时的他是不折不扣的文盲。魔界的文献都被统一保管,只有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有机会学习接触,而很遗憾的,他的家族早就被毁灭了。
摩擦着犀利的短刀,绿发高束的少女弯起细长的眼,露齿而笑的模样像夏季的风吹过草原一样清爽。
[维烈,我第一眼看到你,觉得你很像一样东西。]
[像什么?]他有一丝好奇。
[光。]
[那个?]他用大拇指比比空中的深紫色光球,[我似乎没那么臃肿难看。]她失笑摇头:[不是那么黯淡的光芒。嗯…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人界有一种叫太阳的光源。]
[人界?]
[对,那里住着一种叫人类的弱小生物,样子和我们差不多。]
他讶道:[那不是很厉害吗?下级妖魔要修炼好久才能拥有人形。]她比手划脚地解释:[不是,他们好象一出生就是那样。没有魔力,也没有妖力。但他们有叫做魔法或科学的技术,能发挥出不亚于我们的力量。他们也非常聪明,喜欢团体行动。]
[哦。]他听得新鲜不已,第一次感觉世界是如此辽阔。
蒂亚开拓了他的视野,教会他知识和许多有用的技巧,他们也很谈得来。同进同出的次数多了,每个人都把他们当成一对。包括蒂亚的弟弟莫非斯,总是姐夫姐夫地叫。
但他并不打算长住下去。
雷克特岛太和平了。修炼法术合适,武技却无法提高。
他需要强韧的**,才能撑住魔力释放。他已经发现了,随着他的进步,那层壳有松动的迹象。只要他变得更强,封印解开是指日可待的事。
蒂亚希望他能留下来,和她们一起抵抗虚无入侵。他拒绝,说明原因。
没有力量,理想再伟大也枉然。这一点,实用主义者的红发青年再清楚不过。
听罢,绿眸的翼族少女沉默了良久,点头表示理解。
[那,等你变强大,你会回来吗?]她凝视他,眼底闪烁着某种情绪,他只看懂希翼。
[老实说,我自认不是那块料,不过我会报答你的恩情。]
[不是恩情。维烈,你不认为责任是与生俱来的吗?你凝聚了你所有族人的力量,这本身就是个奇迹。那你担负的,必然是名为‘奇迹’的责任。]
是这样吗?他愣了愣,从来没想到那个层面。随即,淡淡的笑意在他唇畔化开,是血族特有的优雅,和他天生的雍容自在。
[蒂亚,那样的想法太沉重了。如果我悲观点,不是会把自己定义为族人的复仇工具?]
[维烈……]
[死者的事我不管,我只要活得对得起我自己就行了——你的恩情,我会报答。]
最后一句话,对初恋的少女而言,是一道血淋淋的伤。
率性的血族青年不明白,骑着空马,他离开了雷克特岛。
那之后又过了数百年。
离封印解开只差一口气时,旧魔界时代结束了。
天崩地裂中,浑身是血的蒂亚从天而降,再次和他相遇。
苍白的脸上没有泪,是接近死寂的平静。
[请你帮我找莫非斯,还有保管这块源之石。]
他下意识地接过红如血钻的椭圆形宝石,不解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结界出故障了吗?莫非斯没和你在一起?]
[他以为是你泄露了岛的位置,跑去找你算帐了。]蒂亚简单地回答。
大睁的红眸浮起震惊,接着是恍然大悟。
雷克特岛位于虚海深处,又有结界保护,如果不是内部人员泄密,外界要找到是千难万难。莫非斯会怀疑他,无可厚非。
但是他没有!
真相淹没在黑暗里,而这真相也愚蠢得不值一提。魔王城堡有关于雷克特岛的片断记载,偶然翻到的贵族,垂涎翼族女子的美色,发动大规模的搜索,最终一手葬送了魔界。
[蒂亚……]她为什么相信他?
[你不是这种人。]展开翅膀,绿发少女白玉似的脸庞第一次滑下两行晶莹的液体,[维烈,我求你一件事:万一我们挡不住,请你再设一道屏障,复苏魔界。]
[蒂亚,我很想答应你,可是——]设结界也罢了,他会拼老命试试,但复苏魔界?他哪有这本事啊!
[你以为魔界是一开始就有的吗?也是我们的祖先建立的,和你一样,在破灭中重生。]
[……如果什么也没留下呢?]
[那就在黑夜里创造历史,只有你可以。]冉冉升起的少女俯视他,绽开比太阳更耀眼的笑容,[相信你自己。你创造的历史,绝对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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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终究是毁灭了。
强行开启封印,给他的身体造成了永远治不好的暗伤。即使如此,他也连一个生命都没能救下。
只有他,和魔界的残渣。
魔界本身就是有魔力的土地,加上源之石的力量,成长到一定程度,就能孕育出生命。
一个人在那个孤绝的宇宙,编织着遥不可及的梦想。
太长太长的时间,长到几乎连自我也迷失了。
幸好,还是拾了回来。
意外的,第一个出生的妖魔,竟然是那个害他差点溺毙的蘑菇怪。
依旧是摇摇摆摆的样子,愣头愣脑,对他佯装要踩下的大脚丫,惊吓地连声低鸣。
那一刻,他笑了,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