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篇:种族复兴会议(2 / 2)
最重要的,这么做,也是给这个几乎无药可救的可怜种族,一个自我挽救的希望。
“宰相之女。”
杨阳微笑了,从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实,略略放松心怀,凝视对方宛如冰泪石,不变的止水深瞳,一瞬间想起许多往事:“我已经是摩耶的宰相了,席恩。”
“呵。”逸出短暂的笑声,席恩轻抿唇,似乎也隐隐有了一丝笑意,“好吧,杨阳,我不养吃白饭的人。”众人愕然,听出魔族的真正用意是想移民!
“这方面任凭陛下安排……”
“我反对!”丽芙拍案而起,眼中喷出凄厉的怒火,“这是养虎为患,迪安!只有彻底赶尽杀绝,才能避免又一个降魔战争!别忘了,当年他们也是在签订和平契约后,转首就撕个粉碎,在这个世界掀起血的浩劫!”底下顿时炸开锅,尽管那场浮尸累累的血腥屠杀早已在逝去的岁月淡化为一片红色烟云,但基本的历史大家还是学过的,因此对于一个有前科的种族的保证,不免怀疑。
“先背信的是精灵。”杨阳皱眉,有人出来跳脚在她的意料之中,可想到父亲蒙受的冤屈,她还是有点沉不住气,“埃洛尔长老可以作证,是当时的精灵刺杀了玛格蕾特公主,才有了后来不幸的悲剧。”丽芙一窒。席恩却放下茶杯,眼里有嘲噱的冷光一闪而过:“不,我有一份东方学舍签署的盟约原本,先违背条约的是魔族。第二条明示:非战争期间,双方人员停止一切潜入、破坏、杀伤、刺探、间谍活动,违者格杀勿论——精灵是有理由处决玛格蕾特的。可能你老爹不好意思说他未婚妻跟人跑了,其他魔族以为没人能拿他们怎么样,事后又无法接受吧。”
窒息的死寂弥漫在大厅内,杨阳沉静的眸子掀起惊涛骇浪,脸色刷白,脑中嗡嗡作响,心里纷乱如麻:这是真的?
是真的……她苦涩一笑:这种不平等条约,先违背的永远不会是弱势的一方。
至于维烈为什么不说,也不用猜了,肯定是“不记得”这件事——是啊,叫他如何咽下这枚苦果?要是承认,连唯一的发泄途径都没有。所以他看也不看,就把条约撕了。
鲜血淋漓的真相摊在青天白日下,丽芙却没有快意,也没有据理力争,只有无尽的悲凉。让她一族近乎灭绝的铁拳道理,是如此残酷。
闭上眼,两行清澈的泪水沿着她惨白的脸颊滚落,滴打在紧握的手背上,无限苦楚。
“如今的情形和当日不同,我可以让那些拔了牙的奶娃进来,不过我要施加精神枷锁和感应切断。”对杨阳亮明接受条款,席恩安慰友人,“放心,失去了优渥的生活环境和异能,他们不过是废物而已。经过几十几百年的同化,活下来的也不足为虑。”
“嗯,你看着办吧……”第一次,只身为同胞报仇,死亡也不能夺去她执念的武技长卸下了长久以来背负的重担,流下释然的泪,朝友人疲惫而感激地笑笑。
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杨阳愧疚地看了看她,转向故人。
“具体的实施,我会和你共同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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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场休息时间,银龙王麦先和孤零零没人理的杨阳聊了会儿,瞥见正陪着养父一起开溜的哈玛盖斯,告了声歉走过去。
“抱歉,可以跟你单独谈谈吗?”
古代龙的化身不知所措地站在当地,魔皇冷冷地道:“什么事?”
“是有关我们族里内部的事务。”麦先不卑不亢地面对他,银灰色的橄榄形瞳仁映出一张冷然的脸,和蓝眸深处不自知的担忧与动摇,毫不退让。
邱玲摆脱丈夫的阻止,跑向同学。关注着这一幕的杨阳被引开注意力,当她分神再看时,两龙一神已经不见了。
一间清静的客房里,龙神与龙王两两相望,都默不作声。窗外春guang明媚,采花的蝴蝶和觅食的小鸟欢快地飞舞,它们在这片土地永远不用为食物发愁。
“你的父母是谁?”看似平淡却尖锐的问题,为这灿烂的景象蒙上一层阴霾。
“不知道。”哈玛盖斯悠闲地摇头,端详面前的同族。和华丽张扬的血龙王比起来,这位以路痴爱书着称的银龙王一袭滚蓝银袍简约朴实,衬着素净的面容,显得庄重而文雅。
麦先微一蹙眉,直截了当地吐露内心的疑惑:“你应该还没成年,但是你的身体…已经相当成熟了。我听说了一些席恩·奥古诺希塔的为人事迹,他很可能对你施了某种魔法,我希望检查一下,若情况属实,我们决不会放过他。”
由于生育力低下,龙对后代极其爱护,无论是否自家的小孩。如果有人偷了龙蛋,蒙蔽幼龙,进而还拔苗助长,那就是与全体龙族为敌。更不用说,席恩还有杀死哈玛盖斯父母的重大嫌疑(事实也是如此)。
“您误会了。”哈玛盖斯露出明亮的笑靥,身后阳光普照,微风都渗着香,就像一个没有阴影心无城府真诚坦荡对谁都摇尾巴的乖乖牌宝宝龙,“在主人成神的一刻,我也随着他升华了,神的体质由精神决定。主人也给过我机会选择,是我自己要跟着他的——您可以感觉得出,我身上没有任何除了龙之誓约以外的咒术痕迹。”
“这样啊。”真正的老实龙被这番话打动,松了口气,但谨慎起见,他还是感应了两遍,这才释怀,绽开一抹轻浅却纯粹的笑意,“那就好,他对你好吗?”
“很好。”这句不是谎话。
点点头,麦先为同族有一个好归宿由衷欣慰,迟疑片刻,说起另一件事:“我有一事相托……”
打开房门,哈玛盖斯不意外地看见他的养父正把一只毛茸茸的耳朵从头上拿下来——猫耳朵,奥法之眼学生的发明,用来窃听的小道具,优点是不会发出魔力波动。
“主人,偷听不是好习惯哦。”又好气又好笑。
席恩哼了哼,捏着猫耳朵,不发一语。
瓷器的轻响回荡在两人之间,格兰妮摆好了午餐,等着他们享用。席恩毫无胃口。哈玛盖斯劝道:“先吃饭吧。”
“不吃。”
唉。把养父宠成这样,龙神高兴之余也不禁叹息,当下泡了一壶开胃的凉茶给他。
“下午不用去,睡个午觉好了。”在薄荷冰糕上放了一颗酸梅,哈玛盖斯用闲话家常的语气道,“您听到了吧,银龙王拜托我们找出当年红龙族不知藏在哪儿的龙蛋,设法孵化他们,红龙族已经快灭亡了。”
谁管那些龙蛋怎么样!席恩险些大吼,养子若无其事的态度使他焦躁不安,可要他触碰那道禁忌,他又鼓不起勇气。
多么好笑,他,一个胆大包天的[渎神者],居然害怕自己养大的孩子!
泄愤性质地舀了一大勺糕点塞进嘴里,冰凉舒畅的口感令他心绪渐宁,盯着银匙久久不动,然后,缓声道:“哈玛盖斯,我杀了你的父母。”
静,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一切都被抛进了一大团错乱的颜色,在魔法神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歪曲、冰冷、只有随着他的心绞紧扭碎的元素,只剩下魔法。
“您希望我说什么呢,主人?”唯一保留了原样的人转过头,脸上是一贯温柔舒心的笑容。席恩感到胸口的麻木僵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也快听不见对方的声音,魔法在他手中失控,吞噬这仅剩的领域,他觉得他的舌头也开始不听使唤,这种丧失自我的感觉前所未有,他艰难地维持住残破的身心,不愿示弱,尽管他不知道敌人在哪儿。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么我想告诉您——”哈玛盖斯笑得更愉快,上身倾前,在他耳边低喃,“我不在意,一点也不在意。”
魔咒解开了,席恩突然发觉自己可以呼吸了,世界恢复了清晰,虽然还是有些暗,他能够活动手指,念诵咒语,真正使用他的魔法,和刚才比起来,他现在才是一个活人。他突然发现他不想问了,无论哈玛盖斯不在意的理由是什么,那种比死亡和任何折磨更痛苦的感受他不想再经历,他情愿当一次懦夫,在往后的日子永远嘲笑这一刻的软弱。
“我不会忏悔,那种事……我会去找那些龙蛋,把里头的龙全孵出来,但这不是赎罪,我……”魔皇颤抖着吐出一口长气,合起眼,一字一字道,“我不乞求你的原谅。”
仿佛有一声轻叹,听不真切,养子坚定有力的手臂将他抱紧,那温暖一分分渗入五脏六腑,滋润了荒凉的灵魂,是他赖以为生的清泉。他依然不知悔改死不认罪拒绝救赎,可是他要这个被他剥夺了父母的孩子,永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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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崖绝壁,波涛汹涌的大海一刻不停地朝脚下扑来,在尖峭的岩石上撞得粉碎,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强劲的海风吹动薄纱长裙,勾勒出一双白净无瑕的纤足,宛如宝石扇贝的双耳在殷蓝的秀发间颤抖。
她捧着一枚蚀刻符文的银戒,眼神是那么专注不舍,仿佛在回忆一个依恋的梦境。
一道弧光飞逝,落入层层叠叠的海浪,漂起几个泡沫,沉没不见。
“你好。”
惊雷在耳边打响,水族长老愣愣转过头,一刹那千年的时光从她身边流逝,她还是那个刚刚成年,满怀憧憬萌动的天真少女;而他是她生命的过客,一心复仇的年轻法师。
就在他们重逢的前一刻,她丢掉了他送给她的戒指。
慌乱了一阵,多米尼克随即坦然,他们都变了,她已经从一场错误的邂逅中清醒,他的心里也不再只有仇恨。
席恩飘浮在空中,黑色的发丝像是垂在阳光之中的深夜,与一身黑袍不分彼此,钻石般冷冽的银瞳直直注视她,肩上停着一只小龙,一如他们相见的那天。多米尼克低下头掩饰表情,拨了拨被风吹乱的长发,用对待一个老朋友的口吻道:“你又要去哪儿?”
“黄昏之岛。”席恩没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望向远方。
他要去看看孕育了那位大法师的时代的遗迹。
“那要过海了。”感到心微微酸涩地拧疼起来,水族含蓄的天性使多米尼克千年前无法挽留,千年后的今天依然只能笑着送别,“小心啊,这次你去的地方,不是水族的管辖范围。”听出她语气有异,席恩回首,他看不懂欲言又止的情意,但是水族三长老说的话清清楚楚地在脑中响起。
“洛黎塔说你喜欢我。”
多米尼克的脸悄悄红了,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想哭又想笑的冲动撞击着心房。席恩歪着头打量她,这很困难,因为害羞的人鱼把脸转过去了,他只得用读心术,可是对方的心竟然一片空白,他以为自己搞错了:“对不起。”
一团蓝色晃啊晃,是多米尼克在摇头。席恩看着她纤弱的身子,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月夜,诱惑的笛音与惊鸿一瞥,鱼尾荡起水花,闪动的银鳞在漆黑的海里翻腾着靠近,不染世俗的人鱼抬起清冶姣美的容颜,婉约一笑,皎洁而温柔,清澈而纯洁。
那时留下会如何?也许他错过了很多本可以拥有的美好东西。
可惜,历史不存在“假设”。
将不知为何在风帽里钻来钻去的养子抱进怀里,法师的双眼恢复了冷彻,在广袤的天空下转身,再度面向悠远的海面。
没有必要后悔,再来一次,他得到的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唱首歌吧,多米尼克。”
迟了千年的惜别的泪水终于落下,润湿的红唇微启,流泻出一缕不成调的清音。
人鱼的歌声,久久回荡在海与天的交汇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