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番外八(1 / 2)
八月,中秋将近,长安城越发热闹起来。
赵彦周骑马从衙署离开,一路穿过人来人往的?丹凤门大街,心底闪过一阵陌生又熟悉的?恍惚感。
近三年没回来,他似乎已习惯了晋州的?气象,再回到居住了十几年的繁华都城,只觉一切都变了。
四下挑着担子往东西市去的卖货郎也好,街边鼓乐起舞的?胡姬也罢,都已换了不知几茬,熟悉的?屋舍下,往来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郎君,前?面便是东市,可要绕去看看?”跟随出来的侍从倒是半点没有生疏的感觉,一眼便看见东市的?方向。
因皇后的一双儿女将满周岁,赵彦周身为表舅,该送一份礼,他思量数日,决定先写信回来,让长安府中的下人将当年他母亲留下的?一套金首饰交给工匠,重新打一对长命锁,送给两个孩子,这几日便该去取了?。
身为皇子皇女,他们自然什么也不缺,他这个表舅,唯有用这样有些?渊源的?东西来表一表心意了。
他点头应下,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朝东市行去,在无数铺子间寻了?许久,才寻到过去相熟的?那一位金匠,取了?东西回府。
……
府中,芸娘照例坐在屋檐下,将才浆洗好的衣物一件一件叠放整齐。
守在院外的?杂役快步进来,教芸娘以为是郎君回来了。
可那杂役匆匆跑到跟前?,脸上却有几分惶恐之色:“芸娘,快出去迎一迎,皇后殿下来了!”
芸娘一愣,心里也跟着一跳,慌忙放下手里的?活,急急地便要往外跑,可跑了?两步,低头看看身上的?衣物,又停下脚步,仔细整了整,才重新往前?厅的?方向去。
不知怎的,这一路上,她的心里除了久久无法回神的?惊讶,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尤其待走到前厅附近,听到里头那道温柔又和煦的女声,越发感到一阵复杂。
那里头的,便是天下女人都要仰望的?当朝皇后,也是郎君的?表妹,郎君最重视、最放在心上的?人……
“这一位可是芸娘?”
女人似乎已注意到了这边,正微笑着朝这儿看来,怀里还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一旁的?侍女则抱着另一个懵懂神气的?小郎君,应当便是一双儿女了?。
芸娘望着她美丽无暇的?面容,听着她柔和动听的话音,有一瞬愣神,心口几乎下意识便冲出一阵酸涩的?感慨。
“是,奴婢便是芸娘。”
她连忙低下头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踏进屋里,恭恭敬敬行礼。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我听闻表兄已到了长安,便特意来看看,这会儿他还未回来,便先同你说说话吧。”女人虽是皇后,却并没有什么架子,反而抱着孩子行到她跟前?,亲自拉了?她一把,示意她到一旁的?榻上坐下,“听阿兄说,这两年,多亏有你在他身边照顾着,该好好谢谢你才是。”
“殿下谬赞了?,该是奴婢感谢郎君才对,若非郎君好心,收留了?奴婢,奴婢这时候已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芸娘对此始终心存感激。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因父亲获罪,才被牵累,落入奴籍,是赵彦周在离开长安的?路上偶然见到了她,将她买下,才免去她日后四处流落、遭人欺辱的?境地。
“哎,你不必妄自菲薄,当初,我也有过那样的时候。”楚宁拍了?拍怀中女儿的脸蛋,又安抚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叹声道,“表兄如今这样,多少也是被我家中的?事?拖累了……”
芸娘拘谨地坐着,虽不明白她口中的?“拖累”到底指的?是什么,可想起郎君的?清冷与孑然一身,又隐隐有几分明白。
“表兄这两年多在晋州过得可好?”楚宁一面哄着孩子们,一面轻声问。
芸娘小心地看她一眼,待见她对郎君地关心半分不假,心里忽然得到几分安慰。
“郎君一心扑在政务上,每日早出晚归,夜里回来,也时常秉烛夜读,处理?府衙中的事?。平日的生活,亦十分简朴。只是,有时太过简朴,难免会疏忽了自己,须得下人们提醒、照顾着才好。”
“果然是这样。”楚宁轻叹一声,无奈地摇头,“当初他在长安时,也是如此,总将别人的?事?都处理?地妥妥当当,偏偏忘了?自己。芸娘,以后,还请你继续照顾他,可好?”
芸娘受宠若惊,一时分不清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连声道:“这都是奴婢应做的?。”
恰在这时,随驾的侍女笑着进来道:“殿下,赵司马回来了!”
楚宁的?脸上立刻露出喜悦的笑容,芸娘也跟着起身迎出去。
廊檐下,赵彦周清俊的?身影快步走近,一向清冷严肃的?脸上也露出几分期盼的笑容,只是到了屋里,却不靠近,仍是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行礼。
“表兄不必如此见外,快来看看你这两个外甥和外甥女!”楚宁冲他招手,将两个孩子带到他面前,教他们唤,“来,这是舅父——舅、父。”
璋儿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小嘴里下意识跟着母亲喊:“舅、舅、舅!”
一旁的?芙儿见状,也跟着嘟囔:“舅!”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清脆响亮,一下让赵彦周怔住了。
他站在屋里,忽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好半晌才讷讷应了?声“诶”。
“阿兄要不要抱一抱?”
楚宁笑着站起身,让他好靠近些?。
赵彦周没说话,低头对上最近的?璋儿的目光,踟蹰片刻,缓缓矮下|身子,伸手小心翼翼抱住。
璋儿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慢慢伸出手,揪住他领口的衣物,小嘴里仍然嘟嘟囔囔地唤“舅、舅”。
芙儿见哥哥被抱起来了,也跌跌撞撞靠近,抱住舅父的腿,仰头露出渴望的?眼神。
赵彦周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软,不禁伸出另一只手将芙儿也抱在身边。
“孩子们长得很像殿下。”他沉默许久,哑着声说出这句话,“看到殿下过得好,臣心里十分宽慰……”
两人像同时想起了?什么,忽然静了?下来。
芸娘与府里其他的?侍从都已退下了?,只有宫中随侍的?一位侍女还守在角落里。
楚宁低声道:“阿兄,我方才见过芸娘了?,她是个好姑娘。”
赵彦周低着头没看她,沉默许久,才道:“我这样,不该再拖累旁人了。”
“你怎知一定就是拖累?阿兄,你值得旁人的真心对待。”
他没再说话,只是将两个孩子放到榻上,温和地抚摸他们的脑袋。
……
夜里,芸娘将收拾好的?衣物放进橱柜中,转眼却见赵彦周正坐在灯下,对着多宝盒中那一对长命锁出神不已。
她脚步顿了?顿,一下回想起白日的情形。
郎君看向皇后的目光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情。
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可那人,到底是皇后呀!
“郎君,时候不早,该歇息了。”芸娘掩住酸涩眼眶里的?心疼,轻声提醒着,转身替他将床铺掀开一角,“明日一早还要去衙署呢。”
“芸娘。”他背对着她,清瘦的身影显出几分孤寂,“你今年已十九了?吧?想不想出嫁?若想,我会替你备一份嫁妆,寻个好人家,往后虽不是官眷,却也能恢复平民身份,不必再为人奴仆。”
芸娘愣了愣,登时一阵心惊,下意识便跪下来,连连摇头:“郎君这是要赶奴婢走吗?奴婢——奴婢不想嫁人,只想一直留在郎君身边,好报答郎君的?恩情!”
头顶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
“芸娘,我收留你,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谈不上恩情。况且,当初见到你时,我只是不想再见到别人也同她一样,落进那样无依无靠的?卑微境地里……”
他买下芸娘时,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起数年前?的?楚宁罢了。
当初没能帮得了?楚宁,后来见到境遇相似的?芸娘,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
说到底,他并非善人,只是出于私心,想弥补自己当初的?愧疚与亏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