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不忘(上)(2 / 2)
“什么转运使,连个座位都没有,你家官家还有那个……应该是宰相,自在上面坐着呢,若真要劝降,为何不亲自来讲?”韩常眯着仅有一只眼睛看向上方,却是朝着在那里不知道谁勉力眨了一下眼睛。
张浚回身去看赵官家和官家身侧唯一坐着的宰执宇文虚中,昨日才到的宇文虚中犹豫了一下,也准备上前来劝降。
但就在此时,赵玖却直接于座中昂然出声了:“韩常,你屡次南侵,罪孽深重,朕本欲杀之以慰河南父老。但不止一人进言,宇文相公与张浚说你是燕云汉家大族出身,若能降,便能分离燕云世族,使金国内讧;吴玠说你是金军正经万户,堂堂大将,一旦降服足以震动金国上下;还有刘晏,也说你素来作战悍勇,确系将才……朕想了想,觉得这三人所言确实有道理,方才应允……不错,你若能降,朕许你节度使位置,也尽量替你索回家人,便是依旧领兵也非不成!”
“赵官家的言语,外将是信的,也感念赵官家恩德。”韩常深呼吸了数次,终于正色了起来。“但可惜,外将是燕云汉儿,虽愿降陛下这个南廷腰胆,却不愿降于南廷……因为燕云汉家,并无一人看得起懦懦南人!官家愿意张口便可,足以让外将死而自重了……现在只求一死!”
此言一出,众将多为之愤怒,张浚也要与之辩驳。
但赵玖丝毫空隙不留,却是直接挥了下手:“韩将军今日之语,朕不敢忘……斩了!死后先传首关中各州军以作示众,再按礼制葬回此处。”
张浚以下,所有人一起收声。
“外将谢恩。”
韩常的反应倒是极快。
接下来,早有御前班直副统制刘晏亲自上前,‘推’韩常下了将台,只是须臾,便又捧首级上来给赵官家来看。
对此,赵玖只是一瞥,便转回将台后方大帐,并召使相宇文虚中、巴蜀五路转运使张浚、延鄜路经略使胡寅、翰林学士林景默四人一起入帐。
帐外诸将见韩常死的如此干脆,本来稍显痛快,复又见四位大臣入帐,却又各自忐忑起来……毕竟,毕竟韩常既死,此战便正式有了首尾,有些事情也该说了。
果然,仅仅片刻之后,胡寅便亲自出帐,然后双手持一近乎空白麻纸当众呼人:“吴玠!”
吴大即刻忐忑上前,下拜俯首。
“官家口谕,吴玠总揽战事,尽职尽责,阵中虽有挫败,终究大将之才,废关西诸路都统制,依旧为节度使,总领兵马在此,指挥分定,以对北面之敌。”
胡寅‘念’完,吴大如蒙大赦,他情知以此战经过,尤其是娄室最后一突,逼得官家亲自下山而来,那自己便是被砍了也无碍,却不料官家居然认可了他的指挥,保全了节度使的位置……一时也是释然。
而随即,胡寅上前,将一张并无多少字的白纸塞入对方手中,便匆匆而去。而吴玠仔细一看,只见上面居然只写了‘功过相当,大将之材’八个字,再就是下面带着官家那‘沧州赵玖’画押而已……却是小心又小心,给仔细叠起,然后收了起来。
“刘锡!”胡寅转回,张浚复又转出帐来,却是继续持白纸进行这场战后赏罚。
熙河路经略使刘锡心中惊惶,直接膝行上前。
“官家口谕,熙河路经略领西三路都统制刘锡以私废公,先与主帅龃龉,复临阵无能,几乎酿成大祸,念起阵中多少有功,剥夺出身以来文字,贬为庶人,发御营水军为卒,待道路通畅,即刻赴任!”
刘锡哆哆嗦嗦接过写着‘贬为水军舟卒’的白纸,却忍不住看向自己亲弟刘錡。
“刘錡。”而张浚念完刘锡处置,并未转回,而是继续空手对着刘錡宣称口谕。“利州路经略使刘錡忠勇任事,有功无过,依旧原职领兵,待战后细细封赏。”
刘氏兄弟这才彻底释然。
“李世辅,父子皆忠勇可嘉,李永奇追封南阳开国公,李世辅袭爵不减等!”张浚转回,林景默复又转出,却也是念了两人的大略处置。“曲端不负君恩,依旧为环庆路经略使……具体封赏迁移,依旧待战后细细核论。”
到此为止,众人已经明白,这应该是通过官家口谕的形式,对几位表现最突出的,也是最高等级些许军官进行表态式的战后赏罚……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这种级别的封赏,不可能一蹴而就,具体的封赏和处置,恐怕要等这一战彻底平息后才会有真正结果,所以只能用这批拔尖的人先做出姿态来,让上下有个谱,也好心安。
而最关键的几个问题,譬如吴玠身为主帅的表现算不算合格?
还譬如,刘永奇战死捐躯,其子却有最后射了完颜娄室一箭,还抢得首级,以及随后俘虏韩常的大功,也要及早表彰才对。
再譬如,刘锡兄弟一功一过,官家经此一役,眼睛无须揉沙子,该怎么说?
眼下官家都已经给了答案,自然让人心渐渐安定。
不过,问题在于,这些人都有了,韩世忠为何没有?
实际上,此时韩世忠早已经心惊,因为李永奇父子的南阳开国公不是凭空来的,根本就是他赏赐封少保领两阵节度使时的自然附加爵位,此时却成一个党项小子的爵位?莫非官家早就看自己这个泼皮不顺眼,而此番一战,威望抵定,却是干脆要将自己嫌弃了吗?
“韩世忠。”
就在这时,使相宇文虚中踱步而出,环顾一圈,方才喊出了那个所有人都在等待的名字……不过说实话,宇文相公的脸色严肃的有的过了头,所以韩世忠更加不敢怠慢,乃是即刻上前单膝而跪,就在那韩常首级旁俯首相对。
“官家口谕,御营左军都统制、淮西制置使、少保领两阵节度使韩世忠,忠勇当世无双,功高名重,素为朕之腰胆,今番更有奇功,当加少师,领泰宁、武安、宁国三镇节度使……”言至此处,宇文虚中对着几乎空白的麻纸卡顿了一下,方才继续严肃出声。“告诉韩良臣,昔日斤沟镇中言语,朕一日不敢忘,且加延安郡王!食邑、安置、恩荫,待战后细论!依旧领兵如旧!速回同州小心监视河东!”
帐前一时没有任何声音,也无人有任何动作,而鸦雀无声之中,宇文虚中无奈,只能亲自上前将那并无几个字的麻纸塞给了地上的韩世忠。
韩世忠茫茫然接过那白纸来,不顾自己刚刚跟几个萌儿学着读书不久并不认得许多字,直接匆匆去看,却见到这纸中间只有‘不敢忘也’四个字,外加下方沧州赵玖的私人画押罢了。但事到如今,谁还会觉得这种白纸无用?泼韩五几乎是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将白纸叠起,塞入怀中。
旋即宇文虚中迅速转回帐中,显然还有很多要忙的事情。
而宇文相公一走,韩世忠趁势站起,却是昂首四顾,看都不看周围所有军将佐吏一眼,只在所有人的默不作声与目瞪口呆之中走下点将台,然后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乃是要速速归同州做事去了。
且说,这位延安郡王走了足足半刻钟,帐前方才有人动作,却是新任御营水军舟卒刘锡重重将脑袋砸在了硬邦邦的旗杆之上。
但很快,他就敛息以对,生怕惊动帐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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