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知白守黑(2 / 2)
这一直都是纯懿理想的生活。她曾经幻想过的,在一切的争执、怨怼、倾轧、反抗都终结之后,人生的轰轰烈烈逐渐归于平静,她要隐于江南,就此终老。
这也曾是她祖辈的理想:于朝堂之上振聋发聩,激浊扬清,成就一番事业,而后于权势鼎盛时隐退,弃赫赫威名,白衣离去。
可人生总有许多的不如意与不得已。
只有到达巅峰之后,才知道,巅峰之上,抽身而退是如何艰难。巅峰就如泥沼,从中会生出许许多多的手,拉扯着你,纠缠着你,撕扯着你,叫你留下,叫你沉沦,叫你毁灭。
纯懿的未来也是这样。嫁给傅恒,是她人生最大的变数。从此之后,她就只把这种向往的生活,当作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她是清楚知道的。身边的人们也都无时不刻不在有意无意地暗示她、提醒她——傅恒的人生,在庙堂不在江湖。
她年轻未出阁时所向往的出世生活,与傅恒的未来不相容。
为傅恒妻,她注定要舍弃这种理想。
而傅恒永远不会知道,纯懿为了他放弃了什么。
夜已渐深,纯懿又一次失眠了。
远离京城的客栈里,身边傅恒已陷入熟睡。纯懿打量着傅恒的脸,那张英俊的脸庞笼在光影之间,安静平和。
她只觉得羡慕他。心思纯净透彻之人,于任何地方都能安然入睡——他们没有什么好多想的,一贯问心无愧。
纯懿也知道,自己就是求得太多,心上仿佛绑了许多石块儿,哪里能轻盈起来?
她起身,走到桌边。
为保她安睡,傅恒在睡前早已把房里灯烛全部熄灭。
纯懿就着窗纸透出的清冷月光,从首饰盒最底下取出一对玉镯子。
这副玉镯子对她意义很重,因此此次去山西她也将它们带了出来。
她把手上常戴的手钏褪下,换上这对手镯。然后她将首饰盒合上,又走回到床边坐下。
傅恒于睡梦中拉过她的手,用他的大手握住她的手。
纯懿无声叹气,重新躺下。
她看着床帐上的纹路及褶皱,试图找回久违的睡意。傅恒的手掌很是干燥温暖,传递出一种可靠的感觉。
纯懿侧过身,努力使自己的动静最小,她伸出另一只手抱了抱傅恒的腰,傅恒就很自然地将她圈入怀中。这个简单的动作,让纯懿忽然很想哭。她也的确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渐渐盈满眼眶。
尽管她与傅恒成婚只有几个月,但傅恒已无数次通过有意识或无意识的举动告诉纯懿,他值得她依靠信赖。
“董鄂福晋——郭罗妈妈——倘若您还在,也会容许外孙女纯懿放下执念,开始全新的人生吧。”纯懿默默地淌着眼泪,在心里暗暗地想。
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叶赫那拉这个姓氏出身带给她的压力负担。
可她确实正在享受着这个姓氏带给她的荣耀完满。
嫁给傅恒,就是倚仗着叶赫那拉氏之名。
人不能只享受而不付出。
纯懿想起了兄长宁琇,想起了他的逃避。
她又想起了堂兄瞻岱——总是温和谦厚的瞻岱堂兄——瞻岱堂兄一直都做得很好,担负着长兄的职责,勤勤恳恳地沿着八旗子弟的道路踏实前进,他的心思总是那样积极清白,丝毫看不见祖辈仕途遭遇于他身上投射下的阴霾。
又或许瞻岱堂兄的确与他们不一样——他没有一位出身允禟府的额娘,只有曾祖父朋党斗争的失利。
宁琇与瞻岱各自的处世观,仿佛是出世与入世的两个对立面。
而纯懿呢?纯懿又要走什么样的道路?她的父母又希望她走什么样的道路?
出世还是入世,在这方面阿玛并未对纯懿作什么提点,但在大的处世观上,阿玛还是曾经向纯懿提过一二的。
阿玛永福曾这样告诉纯懿:“纯懿,我与你额娘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守护心中纯善美好,虽于俗世中生活,也要保持秉性。当然,沉溺人世污浊,没有绝对纯净的性灵。黑与白,往往都是在比较中产生的。你日后遇事也要懂得变通,不要愚守纯白之道,只求无愧于心即可。”
联系阿玛额娘给她定下的表字退慧,纯懿就理解其中更多深意了。退慧二字,结合纯懿的名字,是阿玛额娘希望她能做到知白守黑。
知白守黑,这个境界精深高妙,既要求明白是非对错,又要隐藏锋芒,隐于大流,不可咄咄逼人。
这对于任何人,实在都是不小的要求。
纯懿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