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章(2 / 2)
关氏叹气:“到底是孩子们的亲外家,血缘关系割舍不去。更何况我娘家人还不一定愿意出这面儿来呢。叶赫那拉氏嫡系子嗣凋零,兄长避我不及,又怎会愿意以舅家身份给纯懿他们兄妹行出丧期之礼呢?倒是弘暲府上郭络罗氏与我几次示好,有意认这门亲。就与他们为善罢,只当是给孩子们认一门亲,谁知道往后咱这几家光景如何呢?更何况,如今咱们叶赫那拉氏嫡系已无男儿于朝廷任职,谈不上什么结党营私的胡话,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夫人可别如此心寒。少爷是一心向学的,日后定能立足朝堂,光耀门楣。”
说到宁琇,关氏笑了笑,心情稍微好了些,嘴上仍是一贯谦逊着:“但愿如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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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吹过寒风后稍微精神了些,拢紧身上斗篷,提着灯笼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她在黑黢黢的夜里走了一会儿,使女得了她的吩咐远远地跟在后头,靠得并不十分近。
四下里静悄悄的,寒风刮过府中一处假山流水,此处景致设计精巧,即使寒冬腊月也不会冻结,风拂过面孔,流水特有的那股清新中略带一丝生腥气的味道扑过来。
纯懿忽然很想哭。
她也确实是落泪了。
她伸手飞快抹去面颊上的泪珠,指尖点了点眼尾濡湿的泪痕,故作平静。
在这般清寂寒凉的夜里,她又开始思念故去的阿玛,思念从未见过的额娘,思念更遥远的回忆里那位尊贵的九爷嫡福晋董鄂氏。
至今她的首饰盒最底下还摆着那位福晋从腕上褪下塞给她的那一对玉镯子。
“这是当年你那曾外祖母予吾的见面礼。你虽年幼烂漫,眉眼间却隐约可见那份英气肖似王爷,也不知对于你而言是否是好事。当年吾于翊坤宫拜见宜妃娘娘,她亦是持这份英气与众不同,如今想来,如此气度于后宫女眷实属难得。”
“经年累月地困于四方天地间,不得畅快,即使是雄鹰海东青也会萎靡不振罢——这话如今倒是吾的亲身感受了。”
福晋抱她在怀里,褪去护甲细心呵护着。
“愿你是个福气绵长的孩子,外祖母我真心愿你一生平安啊,我的小纯懿。”
高贵持重的福晋董鄂氏并不是纯懿的亲外祖母。纯懿的亲外祖母是九爷府上庶福晋完颜氏。只是董鄂氏唯一的女儿已经病故,而数载困囿于绝境中招致家破人亡的九爷允禟亲辈后人,早就被永无休止的皇权倾轧折磨得被迫抱团。
每一位苟且偷生、幸存于世的家人都值得被珍视。
因此董鄂氏待纯懿是真心实意地亲切疼爱。
从与阿玛永福罕有的交谈和他留下的那些诗文稿纸中,纯懿也零碎拼凑起额娘爱新觉罗氏从前的日子。
她应当是个很本分守礼的夫人,很少在丈夫面前提起闺阁里的事情。
她出生在康熙朝九爷允禟的后院里,生母完颜氏并不受宠。
平淡无奇的少女时光飞逝而过,随后她就出嫁了。那时九爷府还兴旺受宠,她受封郡君,被祖父康熙爷指给明珠的孙子永福。这桩婚事使得明氏的财富与允禟共享,允禟的权势与明氏共享。
富贵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易得易失。
待那无根基的富贵高塔一朝轰然崩塌,等待着允禟及其家眷的,唯有毁灭之路。
爱新觉罗氏那时虽已出嫁,可到底牵扯颇深,难以保全自身,更连累丈夫。
永福去官,整日吟诗作画。爱新觉罗氏见丈夫官职不保,更自责不已。
她于忧思中接连产子。长子宁琇,长女胜蕤,待到诞育幺女纯懿时,经年累月的忧愁心绪击垮了她的身体。她血崩难产,好不容易保全女儿平安降生,自己也堪堪保住性命,可在床榻间挨了几个月后到底还是撑不住,撒手去了。
这一切——
纯懿虽不曾亲眼目睹,却实在感同身受。
阿玛掩藏在恣意表象下的痛苦,兄长关于额娘的支离破碎的幼年记忆,幼时福晋董鄂氏与她说的那好长一段话……纯懿能够穿过阴阳两相隔的悲惨命运,真实地触及额娘及亲族长辈内心深处的伤疤。
纯懿她实在都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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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格格——”身后的使女见她转了方向往西偏阁去了,不由得开口询问。
“我要为姐姐们祈福,愿她们许得好人家。”
纯懿的神情早已平复下来,眼眶微红,一时消褪不去。旁人见着也只当是她动情极深,不舍姊妹分离,也猜不到她方才一念之间心绪百转,神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