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1 / 2)
吃饭台子上,两包牡丹烟早抽完了,昆仑烟只剩下两根,五五大曲干掉了五瓶,开了第三个西瓜,收音机里开始播放简明新闻,顾北武也把最近的新闻和小道消息内参机密倒得差不多了,就连万航渡路上海电影译制厂今年出了哪几部内参片都兜了底。他和别人不同,越喝脸越白,越喝眸子越黑,笑起来时闪着星光,说新闻时通俗易懂,直抵普通人看不到的核心,随意抛出的话题都能引发一阵热议。
说起年初的西沙群岛自卫反击战,男知青们热烈讨论起271、396等编队的装备和击沉越南驱逐舰的精彩过程,又为“海上黄继光”郭玉东烈士洒泪。顾北武却感叹:“黎笋①上台不是好事,他亲苏修,给他统一了南北越,没了美军牵制,恐怕要给云南惹麻烦。”谈及苏修,众人义愤填膺大骂赫鲁晓夫老毛子,顾北武却笑道:“任何事都要辩证着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和美国交往,共同对抗社会帝国主义。”
这下连顾西美都沉思起来,她上次见顾北武时在坐月子,除了斯江和她的身体状况,也没聊什么,想不到四年不见真得刮目相看。她一直担心北武染上南红的坏习性,吊儿郎当荒废人生,现在看来他虽然不去上班,却也有忧国忧民的意识,根子还是正的苗子还是红的。顾西美打定主意要认真挽救一下万春街唯一的流氓阿飞。
“小顾,既然你说这几年两国关系缓和了,广交会也开得有声有色,那我们四机部②巴巴地跑去美国考察,送钱给美帝,要买他们的彩色电视机生产线,他们为什么还要送玻璃蜗牛讥讽我们发展太慢?这样被他们嘲还不反击,是不是太示弱了?不就是一条生产线嘛,天津也造出彩电了,阿拉上海金星也造出来了对伐?有啥稀奇。”孟沁的丈夫朱广茂在阿克苏县供销社,商品消息十分灵通。
顾北武笑弯了眼:“造出来一台、几千台,和一条生产线的差距太大了。美国人的生产线一年能生产二十万台彩电。我们和日本人同时发展电视技术的,十几年来已经落后人家太多了。我去无线电十八厂看了几十天,自己在家捣鼓了三五个月,才明白电子管和晶体管技术起码相差十八条黄浦江。总工说了,他们晶体管黑白电视机联合设计组恐怕还要三四年才能搞完方案。”
在座的无不啧啧惊叹,朱光茂叹了口气:“还是上海好啊,有机会去见多识广。我们这里才是真正的蜗牛,电还不知道哪一年能通呢。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你们看,小顾也就比我们小个两三岁吧,看起来还像十八岁,我们呢?三十岁的人,四十岁的脸,五十岁的心,六十岁的身体。”
大家默然。顾北武站起来敬了他一杯酒:“多亏全国保上海,上海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发展工业搞生产。我们能留在上海的人,全托了各位阿哥阿姐的福,谢谢你们,兄弟姊妹爷娘亲眷都盼着你们早日凯旋归来。”
朱广茂干完一杯叫道:“好,希望阿拉回去以后都还有立足之地,同志们辛苦了!”那句“为人民服务不辛苦”没出现,一桌人哈哈大笑着喊:“辛苦!阿拉辛苦色了!”气氛又重新活跃热烈起来。
但说起小道消息的时候,顾北武却又一本正经:“现在市革委会尾巴都夹紧了。听说主席说了:‘她并不代表我,她代表她自己’。”他板起脸说着湖南口音普通话,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又格外激动,掺杂着猛然接触到最高机密的紧张。
“还有吗还有吗?还说什么了?”
“还说了:‘她算上海帮呢,你们要注意呢,不要搞成四人小宗派呢。’”顾北武沉着脸总结:“吓得江*Qing同志最近连布拉吉(连衣裙)都不敢穿了,上海也不敢来了,《切格瓦拉》译制好了也没要送上去。”
知青们哄堂大笑起来,顾西美喂好奶哄好两个女儿睡着回来,正听到这句,她看看窗外,抄起一双筷子敲在顾北武头上:“就你话多,祸从口出懂伐?”这下引发了众怒,知青们七嘴八舌地抗议起来,要求顾北武多说点。顾北武笑嘻嘻地干完杯中酒,杯底一亮:“没了,干完了。”又引发一阵大笑。
“除了吃喝玩乐瞎花钱,你还会做啥!”顾西美又一筷子敲下来。
曹静芝的丈夫沈勇把最后两根烟抽出来夹到自己耳后,一边一根正好,一抬手拦住顾西美的筷子:“西美你不懂,小顾是模子(厉害人物)啊!就说脚踏车这个东西吧,要么永久13③,要么凤凰14,阿拉爷老头子(我爸)就是上三厂格老法师。顾西美,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女同志,在这个上面你们是真的不懂,不懂就瞎批评小顾乱花钱,唉,这不是乱花钱啊,他是赚到了。”
曹静芝从他耳边拿下一根烟放到顾北武面前,白了丈夫一眼:“就你话多。人家阿姐说阿弟,关你什么事。”
顾北武笑着把烟又夹回了沈勇耳后:“阿哥请港(讲),我只是听说锰钢永久13得过奖,所以想办法弄了一辆,到底哪能灵光?想跟阿哥长点知识。”
沈勇来了劲:“哎?我在实事求是啊,什么叫求?领袖说了,求就是要研究啊,64年的永久13多赞?锰钢、镀镍、六种色漆,牛皮鞍座,懂伐?永久13曲柄方棱,前叉圆嘴,懂伐?赶超英国兰苓,统共只有200辆,拿了国家银质奖!在座的男同胞们,你们有几个懂的?”沈星一喝酒就脸红,挥舞着右手有点激动:“知己啊,小顾同志,不要听你姐姐的,你这个价钱,就算是组装的,也绝对划算。留住啊留住一定要留住。”
外面门一响,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跨了进来,正是陈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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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机里播音早就结束,见一家之主连夜赶回,知青们打着招呼,七手八脚地帮顾西美把台子收了碗筷洗干净,又为了顾北武明天去谁家作客吃饭争抢哄笑了一阵子才陆陆续续散了。顾北武和陈东来叙了几句话,拎起随身物品去连队安排的空宿舍过夜。沈勇意犹未尽,半醉半醒地搭住他的肩膀坚持要送他过去,一路依旧喋喋不休念叨着脚踏车的门道,连睡在沙发上的儿子女儿都不要了,气得曹静芝拖起沈青平,抱起沈星星就追出去骂。
陈东来几天前在乌鲁木齐火车站就见着了顾北武和斯江,狠狠批评了小舅子一顿,直到斯江含着泪说不喜欢爸爸了,才收了口,最后不得不答应绝对不提前告诉顾西美这个“惊喜”。他好不容易请了四天假赶回阿克苏,想到一家四口的团圆,连314国道这条石子路都不觉得颠簸了。
两夫妻在床前看着两姑娘的睡颜。陈东来几多欢喜几多愁。斯江的漂亮更衬托出斯南的丑怪,漂亮的一个在上海长大,是锦上添花。丑怪的这个却将在沙井子这乡村里长大,简直就是雪上加霜。这一刹那,陈东来是动摇的,他怀疑自己坚持把斯南留在身边是不是一个荒谬的错误。这世上太多父母来不及思考要不要生就生下了孩子,来不及思考该怎么抚养孩子,孩子就自己长大了,但不思考本身也是一种“幸运”。然而陈东来多读了几年书,不免沾染上了“思考”的坏习性,就徒增了许多烦恼出来。他看看一脸满足幸福的妻子,烦恼上头又加了一座大山:“悔不当初”。
三个多月,说短不短,一年的四分之一过了,说长不长,孩子才只一百多天。但顾西美对他的疏离和冷淡,却是隔着千里之外也感觉得到的。他两天写一封信来阿克苏,自愧不能搭把手,少不得嘘寒问暖,情深意切地忆苦思甜,间或夹上一些粮票,却从没等着回信,问她怎么不回信,顾西美冷笑着说自己要有那功夫写信,还不如躺下睡觉,让他试试一年一个整觉也不睡看看。他每个月把假调在一起休,赶回来想帮忙带斯南,洗了三盆尿布和衣裳就不小心扭伤了腰,顾西美气得问他是不是故意的,越帮越忙,害得她服侍完小的还要服侍他这个大老爷。
“西美,我们到外头说说话吧?”
“明天有空再说,我都累死了,今天崴了脚,明明敷了半个钟头,怎么还疼得不行。”顾西美歪上床,小心地撑住自己挪到斯南边上侧身朝里躺下:“他们都要来看斯江,烦死了,家里什么吃的都被他们剿灭光。明天你早点起来,搭朱光茂他们的拖拉机进趟县里,多带点钱,去王三街的南头找维族人搞只鸡,再买点子排,老朱供销社里还有二两黑木耳,你买上一两回来炖汤,阿娘说斯江得吃这个有营养。”
“崴脚了?我看看,肿得有点厉害,你等下,我去烧水,再帮你敷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