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窥觊神仙的凡人(三)(2 / 2)
“大人。”他抬头,并未将遮住自己面容的长发撩开,而是就这样看着对方,声音虽嘶哑,却带着坚定,“我叫祁温瑜。”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跟神女大人说自己的名字。明明对方已经存在了那样久,对她来说,自己也许同尘埃一样微不足道吧?
可他还是,想让大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虽然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
戚弦衣看着对方,虽然他的面容被长发遮挡,但她似乎能从对方隐约现出的双目中看出一点期待。
“祁温瑜。”她徐徐道,“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她说着便离去了,依旧没有告别。而这回,祁温瑜没再叫住她,只是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神逐渐变得有些痴,消瘦的指尖更是抚在了自己右腿的伤口处,那里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流似乎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炙热起来。
大人……
他张了张嘴,无声唤了句。
冬至那日,太常寺照往年的习惯,照例准备祭祀事情。而因着王的话,他们较之以往又愈发谨慎了些。
神殿离王城不远,王的车驾出了朱雀门往右,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神殿之外。
因为大陆臣民信仰神女,故而神殿规模宏伟庞大,除了供奉有神像的主殿,四周更是数间廊坊屋宇围成。
然而终归是神殿祭祀场所,便是周围亭台楼阁,装饰却普遍素净,不似王城那般雕梁画栋,色彩艳丽。
祭祀的队伍既长又远,除了王,神殿外还有无数前来参拜的臣民们,他们都是想要得到神女的庇佑,又或者想着自己是否有幸见神女一面。
怀鸿朗到神殿外时,两旁的通廊处早已站满了人,唯有中间一条道路,是领军卫提前来清道留出来的。而最前方,离神殿殿门最近一处,早已布好祭祀之物,只待他前往主持。
他身着大裘冕,玄色上衣,朱色下裳,衣缘袖端俱为青色,从车驾上下来后,两旁的臣民见了便纷纷下拜。
“王上。”有身服五章毳冕的太常卿上前,先是躬身行礼,接着半弯着腰道,“一切俱已妥当,请您驾临。”
怀鸿朗看了对方一眼,腰间白玉双佩微微摆动。
“嗯。”他略一点头,便越过对方,往前方祭台走去,身后太常卿一路跟着,直到行至了沿阶下,方顿住脚步。
怀鸿朗单手握着剑首上玉制辘轳行饰,一步步踩着台阶上了祭台。
……
听着殿门外的动静,神殿内的戚弦衣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今日是冬至,在原主记忆中,这是每岁王来祭祀的日子。祭祀过程十分繁冗,全程由王一人主持,而前来参拜的臣民只有等王主持祭祀完毕,方能在殿外朝着神殿遥遥下拜,以表自己对神女的敬意。
而祭祀这日,神殿唯有王能进入。
王需要在殿外祭祀大典结束后,亲自入神殿内,虔诚下拜,迎请神女驾临,降下神谕与福祉。
过去十年,大陆现任的王——怀鸿朗,因为十分怀疑神女的存在,故而每每在祭祀结束后,便是进了神殿,也从不会如同以往的王一般,跪拜恭迎。
原主那时并不在意这些,因为大陆十年内不会有大灾祸,便任由对方去了。
可眼下,戚弦衣却不能继续这样,此次她必须要让对方知晓,大陆之后会发生的灾祸,但同时又不能让对方对她起忌惮之心。
思来想去,她觉着,倒不如直接将一切告知对方。
因为时间流逝,越往后,便越少有手握王权者知晓,冬至祭祀不过是一场戏,而到了现在,连神女的存在,都成了叫人怀疑的事情。
怀鸿朗生性多疑,手段杀伐。若是乍然出现,却又不将一切告知,他必定会将这个自己原本以为不存在,但实际上真的存在的神女视为威胁。
臣民如此崇敬神女,他掌权后在因为臣民的对神的敬意,而被逼得不得不每年冬至亲临神殿祭祀,心中想来已是极度不豫。能一直忍着只怕是因为觉着所谓神明不过是臣民自己臆想出来的罢了。
不论是对谁来说,一个强大于自己数倍,又声望比自己高的人,都是应当忌惮的。
若是让他知晓冬至祭祀的真相,如他这般聪慧之人,定会想到,神女既能同第一任王定下这样的盟约,就不会有颠覆他王权的心思。
这样一时间内,戚弦衣也能替自己争取到时间,查清未来时间中囚住原主的究竟是不是怀鸿朗。
正在她思索着时,殿外祭祀的动静停了下来,不多时便听得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王上。”有苍老的声音响起,“云绫帛已在神殿内备好,请您恭迎神女降谕。”
“……”外间沉默片刻,方听得冷然的话语道,“孤知道了。”
又是一阵脚步声后,紧闭着的殿门,被缓缓推开。
神殿因长久封闭,又处背阴处,因而便是白日也显得有些暗沉,内里更是阴凉。
之所以将神殿修建在背阴处,皆是因原主的想法。
当初原主同第一任王定下盟约后,对方说要替她重新修建一座神殿。原主本想拒绝,却拗不过对方的坚持,最终答应。
而在问及她有什么要求时,原主只说了句不想长时间接触日光,也无甚重要原因,不过是她自己喜阴凉罢了。
最终,这座恢弘的神殿,便建在了此处。
最初几任王,出于对神女的尊敬,每岁都会派人将神殿修葺一番,而随着时间流逝,越到后面,将此事放在心上的王越少。及至怀鸿朗夺得王权至今,这座神殿已经有十年未曾翻修过。
神殿内倒还好,因着不受风吹日晒雨淋的,再加上平日无人时,也会有专程看守神殿的人前来打扫,内里倒也显得整洁。除了个别处雕梁处朱色漆有些斑驳脱落外,倒也同最初修建时无甚分别。
但与神殿内不同的是,殿外的一些通廊屋宇,因着常年无人修葺,许多地方被各种细小爬虫啃食蛀咬,尤其是在多数无人见着的地方,蛛网四处结遍,灰尘满落。
每岁冬至前,怀鸿朗都会叫人大致将必经之处扫洒一番,以免叫臣民觉着他不敬神女,但也仅限于此了,祭祀时无人会去之处,他从不上心,因而那些地方早已变得有些破败。
他以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所谓的大陆守护者根本不存在,偌大一个神殿修建起来,供奉的不过是一个臣民自己臆想出来的神女罢了。
这样的想法,从他还未夺得王权时便存在了。
他虽出身世家,却从不信族中那些人装神弄鬼的那套。
怀鸿朗记得,每岁冬至,族中有威望的长老们总会极早起身,接着各个将自己收拾齐整,说是要往神殿中去参拜,若是幸运或许能见着神女一面。
他印象中,长老们说这样的话时,面上都是崇敬的神情,仿佛能得见神女一面,便终身无遗憾一般。
年幼的他尚且不明白,而随着年岁渐长,他也能有资格随着长老去神殿参拜后,方知晓,这么些年来,莫说他们族中,便是所有能去神殿的人中,除了王,无一人得见神女。
便是如此,那些人依旧甘之如饴,除却每岁冬至祭祀,旁的大小节日,总是会有许多人去到神殿,即便依旧不能进入殿内,他们也甘愿只是在殿外跪拜行礼,以表示自己心中虔诚。
而与这些人不同,怀鸿朗年岁愈大,便愈不信神女的存在。
“你们都说我们是受神女庇佑的,但除了王无人见过,也许这只是一场谎言呢?也许所谓的迦莲神女根本不存在,一切都不过是自古流传而来的谬论罢了。”
那时的他曾经当着族中长老的面问出这样的话,结果便是被罚跪在祠堂中,三日不许吃喝,反省自己的罪过。
从祠堂中出来后,他再不说这样的话,可心中却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
那之后又过了十数载,王权动荡,大陆争端四起,最终他夺得王权。
登基的第一年冬至,他原想取消祭祀,结果刚有这么念头,在朝会上同诸臣提及一句,还未明说,各方劝诫的言论便扑面而来,尽是叫他三思,为大陆臣民着想的。
在那些朝臣看来,冬至祭祀是像神女表达敬意的日子,只有好好做了,才能保证之后一年风调雨顺,大陆没有灾祸。若是随意取消,怕惹得神女不快,从此之后都不再庇佑大陆,那所有臣民包括他们自己都将失去大陆的守护者。
“若是神女真的存在,前任王仍在时,也不会出现那样大的动荡。”
那时的怀鸿朗试图以这样的理由说服朝臣,谁知众人听后并不以为然。
“上任在时出现动荡,皆因他不敬神女,神女这才降下惩罚,王上您万不可再步他之后尘!”
这样的话一出,得到了众人的附和。
在他们看来,这么多年来大陆一直安稳,从未发生过大的动荡,前任王所以出现那样的灾祸,定是他在祭祀时对神女不敬,才会收到神女的惩罚。
这样的事情其实并无依据,但总有人会提自己找一个说法,解释异端的发生。恰好这样的理由听着合情合理,因而便得到了众人的认可。
但不代表怀鸿朗会认同。
他还是一样不信神女的存在。
只是朝臣的反对让他意识到,要将根植在这些人心中的信仰拔去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若是他坚持为之,只怕会受到众人的反对,那刚刚登基的他只怕也坐不稳这位置。
于是他最终妥协了。
这一妥协,便是整整十年。
而这十年中每岁的冬至祭祀,都让他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
因为每一年,他进入神殿内时,都从未见过所谓的神女现身,除了偌大的神殿,和高台上的雕像,整个殿内便只有他一人,再无旁的生灵。
至此,他终于确定,所谓的神女,不过是假的,根本不存在。
只是这样的事,他便是说了,也无人相信。
那些人对神已经信之入骨,若是谁告知他们,这世上并没有神灵,只怕也无用。
若是以前,他也许会想办法将一切公之于众,但手握王权之后,他这个想法便彻底改变。
臣民相信神女存在的同时,还相信整个大陆上唯有王才能同神女交流。
他不掌权时,可以不在乎臣民的想法,当真正坐在这个位置上了,却不得不为了稳固自己在臣民心中的地位,而对此作出妥协。
既然他们都信所谓的神灵,他便遂了这些人的心意做做样子,横竖一年也就这么一次。
话虽如此,可每年冬至将至时,总是收到朝臣们的数封谏书,提醒他又将到了祭祀时日,他心中却又万般不耐。
他手握王权,掌管整个大陆,可每每至此时,却还是不得不听从朝臣的,去向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神女跪拜。
因而每回祭祀时,他都十分郁燥。
这次也一样。
在太常卿离开后,他沉着脸色,推门进入神殿内。
顿时,阴凉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叫他双眉一皱。
无论来了多少回,他还是不喜欢这里,更不喜欢这阴冷的气息。
进来后,他便把殿门关上。
殿内的一应摆设,全是太常寺负责摆放,他从未过问。眼下仔细一瞧,发现这回的布置,比起先前几回,倒是要更好上一些。
他唇边带上一抹冰冷的笑,随即走到高台下的缎制蒲团上坐下。
这蒲团本是放来让他虔诚跪拜,好请神女降临的,只是他不信这些,也就不会真的跪拜了。
但迎请神女降临,时间素来不会短,据闻曾有王在殿内待了一整日才得见神女,因而为了不叫旁人起疑,他回回都会在神殿待上几个时辰,接着才会将太常寺在高台下放好的云绫帛带走,再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离开殿中。
只是在殿内的这段时间,其实并不好熬。
神殿主殿原本就修建在背阴处,常年不见日光,便是夏日进了神殿都会觉得十分阴凉,更别提眼下是朔风凛冽的冬至了。
偌大的神殿内,四周什么都没有,唯有中间的高台,和巨大的神像,还有高台下的贡品摆设了。
怀鸿朗不会真的跪拜,但也暂时不会出去,便只能在这蒲团上坐下。
他不是会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叫他空站几个时辰,他做不到。
只是今日,他在蒲团上坐下没多久,便感觉到有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直扑他面上。
警觉心叫他双目霎时凝住,他先是身形一顿,接着看了四周一眼,当确定整个神殿门窗都是紧闭着时,他眼中更是凝起一层寒霜。
他来神殿这么几回,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事,想来不知是谁在装神弄鬼。
思及此,他站起身,正要细细瞧一遍这殿内,便又是一阵清风拂过。
“何人?”他终于出声,言语阴沉。
没有动静。
仿佛方才的清风不过是他的错觉。
但他心中十分清楚,那不是幻觉,是真的。
他沉下心,再次在神殿中巡视起来。
只是便是再如何看,殿中还是方才那模样,不见人影,也不再有动静。
即便如此,他仍旧觉得,方才的事不是巧合。
他手放在腰侧佩剑上,薄唇微抿,长眉微凝,双目中警惕并未散去。
显然,他觉得眼下这神殿内并不安全。
只是他保持这样的动作许久,殿内却始终一片寂静,就连方才的微风,也不再出现。
最终,他握着剑的手有了松动的迹象。
“出来!”就当他开始放心戒心时,他忽地听见一点细微动静。
那动静十分微弱,若非怀鸿朗听觉高于常人,神殿内又十分寂静,只怕都会被忽略了去。
而正是这动静,叫他眼中警戒愈发浓重。
他手指再次握紧佩剑。
“何人装神弄鬼,莫要叫孤发现了,否则……”
他的话未说完,最终顿住。
因为他看见,高台的神像正下方,似乎有阵青烟缓缓凝聚成形,最后聚成一个纤细的身影。
乌发白袍,双眉微弯,面凝新荔,姿容绝世。淡色双唇微抿,双眸中神情平静而悲悯,面上却不带一丝情绪。
这是怀鸿朗第一次见她,但就这一眼,他便认出来,眼前这由青烟聚成的人,和高台上神像的面容一模一样。
他原本凝着寒霜的双目中出现了一丝波动。
“你……”
那人抬眸,双眸望向他。
瞧上去如水般平和,可仔细一看,她眼中却什么也没有,一片虚无。但不知怎的,怀鸿朗感觉对方似乎一眼将他看穿。
他原本紧绷着的下颚,逐渐舒展开来,周身带着的警惕也缓缓散去。
在对方面前,他似乎提不起戒备。
怀鸿朗抬头,看了看高台上的神像,接着又收回视线,看向离自己不远处的人。
“不用疑惑。”在他将要开口前,戚弦衣先一步道,“你见到的,就是真实。”
她的声音轻缓,却带着一丝空灵,尤其是在偌大而空旷的神殿内,更显得有些缥缈。
怀鸿朗眼中再次泛起一丝涟漪。
“你……竟真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当然是都要!(不是)
这个故事弥补了我第一个世界只写了一个男人的遗憾,写病娇不写修罗场那多没意思!(我瞎说的别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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