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风月(2 / 2)
覃瑢翀展开折扇,无意识地扇着,以此缓解心里那股奇怪的情?绪,却没能把那股将他五脏六腑都要烧成茫茫枯草的野火压下去,反而助长了火势,令它更加猖狂。他抹平紧皱的眉头,看向顾华之,却又在眼神交汇的一瞬间挪开了视线,竟有些不敢和他对视,目光漂浮不定,寻寻觅觅,从行人的身上扫过,从各式各样的建筑扫过,最后?像是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眼睛亮了亮,笑道:“我想?到一个你应该会喜欢的地方。”
令聂秋感到惊讶的是,覃瑢翀在闲暇之余还会去梨园听听戏。
那样的柔肠百转,一唱三?叹,他以为这位覃家家主对这些毫无兴趣。
转念一想?,霞雁城的官员个个尸位素餐,全凭覃家一家独大,这也使得?这个驭蛊世家不像寻常大家一般,无论是从礼仪,还是文采,无论是从驭蛊的技艺,还是琴棋诗画,都不是其他人能够比拟的,所以,覃瑢翀会对书画戏曲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也不难理?解。
梨园中的小?孩儿正在帮忙搬凳子,见覃瑢翀来了,招呼道:“公子今日是要听哪一出?”
“我记得?今日是姜笙当班吧?她嗓子好,底子也不错,无论哪出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我随便听听就行。”覃瑢翀俯身去摸摸他的头,把先前买好的花生酥一并?塞进他的怀里,说?道,“今天我带了朋友过来,劳烦你去多备一些吃食了。”
小?孩儿动作?熟练地收起酥糖,笑眯眯地指了指一间屋,“笙姐正在后?面上妆呢,覃公子一时半会儿可能见不到她了,步家的人也在里头,她向来是不喜欢别人在这时候去打搅的。”
他说?完,一阵风似的呼啦啦过去了,吆喝着去准备东西了。
顾华之在旁边看了半晌,此时才?终于启唇说?道:“你和这里的人关系很好。”
覃瑢翀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这里”是指的霞雁城。
“毕竟是在这里长大的。”覃瑢翀笑了笑,“霞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十多年的时间都足够和这里的一草一木混个脸熟,更别说?是人了。”
顾华之摇摇头,垂下眼睛,不知是在想?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
“不是。”过了一会儿,他如此说?道,“覃家的身份仿佛没有在你身上留下深刻的烙印,你能够轻而易举地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全无顾忌,也没有架子,这很难得?。”
等到坐进椅子,对着空荡荡的戏台子发了半天呆的覃瑢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华之那句没来由的话兴许是在夸他,他这一脚深一脚浅的,好像走在云端,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要飞起来,明明是坐在梨园里的,思绪却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隔了一个座位,木椅被人拉开,覃瑢翀顺着响动望过去,眉眼温柔的姑娘冲他颔首。
这位应该就是步家的人了,他亦是回礼,心里想?着,之前虽然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好几?次,像这样面对面地接触,还真是头一遭——她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步陵清?
也不知道为什么,近年来,覃家和步家的关系尤为亲近,那位号称“遣鬼守铃”的步倾仲已经?来过了好几?次,每次覃瑢翀都能够看见自己的父亲,还有那些长老们满面凝重的模样。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是父亲,还是师父,皆是不肯向他透露半句。
覃家,先后?师从两位长老的人,只有覃瑢翀一个。
那两位长老是兄弟,一个只有覃瑢翀一个徒弟,另一个从不收徒,七八年前,一个寂静无光的夜里,他的师父急匆匆地离开,融于夜色,从此就再?也没回来,直至“凌烟湖动工的时候发生了塌方”的噩耗传来,覃瑢翀才?明白他师父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夜晚。
遗体,他没有见到,只知道师父的胞弟,那个从不收徒的长老,没过两日就向家主提出要收他为徒的请求,他父亲答应了下来,覃瑢翀就迷迷糊糊地跟着他继续学习驭蛊之术了。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覃家上下酝酿着一股奇怪的风暴,裹挟着雷电和雨雪,正使得?所有事情?偏离轨迹,比如他的母亲,明明父亲说?过绝不可能放弃她的医治,却又改口说?,如果真的治不了,那就只能让她提早入土为安……覃瑢翀正是憋着一肚子的怒火去寻的“入渊”。
听人说?,步陵清常来梨园找姜笙,今日恐怕也是如此,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这些不相关的事情?,枉费了顾华之这一路上的奔波。覃瑢翀缓了口气,决定不再?多想?。
台下寥寥几?人入座,帷幕被缓缓拉开,旦角莲步轻移,踏上戏台,咿咿呀呀开了腔。
“他此夕把云路凤车乘,银汉鹊桥平。”挽袖抬臂,眉眼如画的贵妃捏着嗓子,嗓音圆润嘹亮,有如一阵呼啸而过的微风,一层层推开粼粼柔波,婉转动人。
生角唱道:“他是天宫星宿,经?年不见,不知也曾相忆否?”
覃瑢翀顺手递了个蜜橘给顾华之,没有注意到顾华之接过去之后?就放在了一旁。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台上的旦角意有所指。
这出《梧桐雨》他已经?听过许多回了,姜笙的唱功了得?,用旁人的话来说?,她就是天生唱戏的料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唱的戏都不可能有一丝瑕疵,完美得?像个模子。
然而覃瑢翀却发觉姜笙这次的语气不太一样,带了点颤音,尾音上挑,咬字放缓,端的是柔情?似水,裹了层甜腻的蜜,不知是对那戏中的唐明皇深情?款款,还是对别的什么人。
第一炷香已经?燃尽了,房内浓郁的熏香逐渐散去,生鬼却没有急着燃上第二炷香。
它从袖袍中伸出苍白的手,没有过多犹豫,从覃瑢翀身侧那团细线中勾走了一缕,缠在指尖,眼神晦涩难懂,明明是笑盈盈的,却好像在掉眼泪——
生鬼将手按在胸前,细线很快就融入了魂灵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