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醒来(2 / 2)
横陆头一次见到梁寅这么客气,跟着打起官腔:“本来也不急着叫醒您,可是山北道上连着死了十八个人,不得不来报啊。”梁寅漫不经心地翻着卷宗,长腿翘在案台上,“就这事?世上天天都在死人,每天光是抓野鬼都能一抓一大把,这有什么稀奇的吗?人死了派个鬼差去把魂带回来,没有做过恶的分去投胎,做过恶的打入地狱,多简单的事,还用我教你?”
横陆敢言不敢怒:“这不是连人带魂都没找到才来报的吗……”
“连人带魂都没找到你就知道死人了?还十八个?”梁寅回得心不在焉的,揉着太阳穴,他耳边的声音更响了。
横陆用手掩面,压低声音:“从北道路口发现了十八个不同的血迹,滴里搭拉的刷出一条血路,大家都觉得这肯定和请神有关。”
梁寅闻言后回神,脸上的警惕一瞬即逝。
刀山司只有梁寅和横陆主仆二人,平日里只负责看守第七层地狱,顶多出门捉几个鬼回来,从来没接触过能称得上是案子的活。
而如今横陆所言,这种程度的事情已经算是地府里的大案子了,不是他区区一个阴帅能管得了的。
梁寅心里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这哪是要叫醒他,分明是挖了个深坑给他跳。
横陆又小心地喊了一遍:“七爷?那这事……”
梁寅作势倒在了椅子上,双手捧着头打断道:“满脑子嗡嗡声,我头晕得狠,根本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横陆连忙凑上来,真的信了:“难道是在锅里炸坏了?”
梁寅一本正经道:“应该是了,这活我接不了,让三爷来吧,他炸的我。”
“这可是崔二爷给您留得活。”横陆真的没脾气了,他也不想来做传话筒,只能搬出崔判来压梁寅。
梁寅耳边嗡声阵阵,勉强听清横陆的话,这种话他听的太多了,这些人嘴里的半个字都不能信,一个案子推来搡去的,没人肯干。
他瞅了一圈众鬼差,没见着崔判本尊,“二爷人呢?”梁寅想要听他亲口说。
“拖出去领赏了。”
整个刀山司瞬时静了,小官们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梁寅面上不动声色,舌尖磨着后槽牙,心下了然。在他们这儿,领了案子办砸了的都要背上穿了铁刺倒钩在树上示众,管这叫领赏。精明如崔判,案子经手的多了也难免出现差漏。
十位阴帅没人愿意接管地府,谁想没事找罪受?但都会碍于公平每人轮流接管个一百年,梁寅睡得太久了,这次不接实在说不过去了。
“跟他废什么话?”牛头举了碗热气腾腾的铜水摆到他面前,红色黄光的熔浆还在冒着气泡,“趁热喝!”
接管了地府的阴帅每天都要喝一碗滚锅铜水,案子办砸了,就倒吊着吐出来——像现在的崔判那样。
梁寅手里攢出了冷汗,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下意识地想和铜水拉开距离。
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比起肉/体上的痛苦,让他更加难以承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一旦接过了这碗铜水掌管了地府坐在了那个高高的位置上,他就会变成一根标杆,丧失了犯错的权利,活得非黑即白,所有死者的案子压在他的身上,他要不停地断案不停地抉择、量刑,然后为他的抉择付出代价。
游手好闲了一千多年,终究还是没躲过去。
梁寅表情还松散着,放在桌下地手却在颤抖。
地府众恶表面上冷漠地看着他,实则都提心吊胆着,梁寅若不肯接,这碗铜水随时可能轮到他们头上。
许久之后,梁寅动了动手指,抬起一张阴气森森的脸,身上火烧似的燃起黑气,黑色的火舌从上到下舔过他白色的方领长衫。
“七爷……变黑了!”小官们贴着墙壁瑟瑟发抖,猛烈地阴黑气扑头盖脸而来,被接触到的皮肤发出“刺啦”的灼烧声。
牛头烟瘾上来了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平时就看不上梁寅那套懒散做派,连拍着桌子大声说:“别犟了,哥几个都是这么过来的,凭什么轮到你……”
话语间,梁寅撑开三指端过碗仰头一饮而尽,燎人的痛感困在肚子里翻江倒海,他抬手抹过嘴角,继而死死盯着牛头。
众恶长松了一口气,喝了喝了,可是有人接管地府了。
牛头难掩笑意,比了个手势:“好好干,”凑到梁寅身侧压声道:“等你过了一百年,我送你去领赏。”
如果他能露出痛苦的表情,牛头一定会更加兴奋,梁寅对此毫不怀疑。
梁寅喘着粗气,目光阴寒地重新扫过地府七层,从沾满污迹的房梁一直到尽是蛇虫鼠蚁的地面,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众小官跪地顿首,“听七爷号令。”
只有横陆浑身抖得更厉害了,他还记得梁寅上次变黑的时候迎来的是刀山司全面的一次清扫。地府的七爷有黑白无常双相,黑相的梁寅除了武力骇人,同时还伴随着严重的洁癖与强迫癔症。
“听我号令?”梁寅沉声。
一炷香之后,牛头拿着苕帚狠狠地抽打着地面,横陆捡着蛇虫鼠蚁的尸体,众小官趴在屋顶擦着油迹。
这时候刀山司的门开了,一只黑鸟扑棱了进来,飞得东倒西歪,嬉皮笑脸地叫道:“小七爷!又来了张状子!”
“又是什么芝麻大的杂碎事?李婆吊死了还是冬姑跳井了?”梁寅无处落脚,蹲在椅子上规整着笔墨纸砚的位置,强迫笔上的狼毫尖必须落在中心点上。
牛头哧了一声,憋不住气了,“瞧瞧,跟他多大本事似的,李婆的魂儿丢了大半个月还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冬姑在井底更是泡了半年!杂碎事都做不利索,谁给他的能耐在这挑肥拣瘦?”
梁寅目不转睛地盯着狼毫尖,轻轻勾了勾手指,原本扫到一堆的脏物又四散开来。
牛头一把将苕帚摔在地上!
黑鸟化出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形,笑得有些讨好,“哪能啊,”挑着眉送秋波,用尖嘴指着状纸,“给七爷的能是杂碎事?这回可是个大的,”他用手虚掩着嘴,压声说:“投其所好,包君满意。”
梁寅放下毛笔摊开状子,看到画册上的人像,才琢磨过来投其所好究竟是投的什么好。
宣纸上,淡墨勾线寥寥,仍能看出是个明眸善睐的公子,束着板正的发,有温润的面庞,二八年纪,笑起来像是美玉沾了水珠。
梁寅不知何时化回了白相,端详了半晌缓缓开口,语调带着不自知的小心:“他……”
黑鸟问:“好看吗?”
正在干活的众恶表情复杂起来,这小七爷,果不其然啊,如内界流言那般啊!
传言梁寅死前就是个断袖,后来死了,就是个死断袖了。
最惹人浮想联翩的是,据说梁寅变成阴帅之前,还是死在一个极为俊秀的男子手里,好好一个凶残恶人,见到个好看的却会瞬间没了脾气。
这一千年里,不是没有不要命的鬼差打扮一下凑上来,比如黑鸟。然而黑鸟屡战屡败,不见成效。
此时,梁寅在心里做着计较,对比,划分等级,客观地得出结论:“也就凑合……”
黑鸟不信邪地凑过去看,“这还是凑合?”
梁寅答疑解惑:“眉峰平淡,唇型普通,凑在一起勉强称得上好看,细瞧又没什么出奇之处。”他须臾后回神,差点给黑鸟带偏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和案子有关系吗?”
梁寅正经道:“他怎么了?死了?”
黑鸟:“您往下看。”画像下面几行小字。
说话间梁寅耳畔的嗡嗡之声不弱反增,像众僧侣的念经声,吵得他心烦意乱,不由得让他想起了扰他清梦的那段声音。
一道白光劈向灵台,梁寅心里的蹊跷被无限放大,突然明白过来,叫醒他的从来不是滚烫的油锅,而是这一阵接着一阵的诵经声,他转过头看向横陆:“你刚才说的戕族在请神,请的是哪尊神?”
横陆愣了一下,猜测道:“戕族作恶多端,应该是要请什么庇佑的大善神?”
一时之间,梁寅耳边的声音猛烈地炸开,再听不到横陆的任何声音,连人带着状子一起从刀山司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