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潜龙在渊(叁)(1 / 2)
京城的大雨持续了五天,中间时断时续,地面却从未干透过。
籽矜站在廊庑下,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她感觉很是舒适,不禁闭上了双眼,任由细沙一般的水雾沾湿面庞。不知不觉间,她便朝院子里迈步,脚步将要踏下石梯,被丫鬟忙忙拽住手臂,一个大力拉了回来。
“姨娘这是做什么?下着雨,也不怕着凉。”丫鬟仔细瞧过,见这位新姨娘身上没怎么湿,才放下心,搀她到屋里去,一面走一面唠叨。
这一幕恰好落在书房朝南窗户中,站着的两个大男人眼里。
“相爷好福气,新纳的姨娘这么快就有了身孕,相爷后继有人了。”兵部尚书秦禹宁鬓角添了不少银发,脸庞也瘦得凹陷进去,才过不惑之年的男子,竟现出老态。
李晔元面色红润,含笑道:“希望能顺利诞下个儿子。”
“那便祝相爷早日如愿以偿了。”秦禹宁客套话说过,眉心仍然紧锁。好在李晔元没刻意同他兜圈子,主动起了话头,问他是何事来找。
“陛下不是让征兵吗?春耕时节,青壮年都在家中务农,冬天里死了太多人,一时半会也征不到多少兵丁,总不能上各家各户生拉硬拽去。”秦禹宁口干舌燥,见桌上有茶,连忙喝了一口,这一口便喝去大半盏茶。
“此事不急。”李晔元淡道。
秦禹宁奇了怪:“相爷,陛下四月初九的婚期,册封大典一过,刘赟势必就要带兵出征。朝中上下不知,你我可是心知肚明。阿莫丹绒的坎达英已经命长子多琦多带着他的鹰翼骑师从凉都南下,顺着西莫西尔河,不出七日就能到达我大楚北境,这支骑师虽然只有两千人,却是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不得不防。多了个刘赟未必不是好事,黑狄交给刘赟,尽快调白古游回北地。否则,腹背夹击,难道让皇上再次逃出京,总不能刚刚西巡回京,又再度南巡。”
李晔元道:“陛下让你征兵十万,你就报上去八万,让刘赟带着自己那两万人南下,沿各州收编新兵。”
“可是……可是现在征兵不足一万……”秦禹宁紧皱眉头。
“等到开战,局势就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李晔元神色平静,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秦禹宁呆若木鸡,不解其意,正要再问,李晔元突然出声:“我对先师,也是很敬重的,太傅故去前的五年内,我们常有书信往来。”
“李相……”秦禹宁失笑。
“大皇子谋逆一案,周太傅曾捎信与我,让我在朝堂上极力赞成将其处死。”
秦禹宁面色倏然苍白。
“种种因素作用下,大皇子保全至今日,如今看来,却是幸事。”李晔元凹陷的眼窝中,一双洞察世事的精明眼眸盯住了秦禹宁,“你是兵部尚书,比我清楚,一旦阿莫丹绒与黑狄形成掎角之势,则我大楚,真正陷于绝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啊。”李晔元放下茶盏,收回视线。
笼罩着秦禹宁的威压撤去,他动了动脖子,艰难吞咽下口中的茶水,但觉整个口腔都陷于麻木苦涩。
“相爷这番话,卑职只能当没有听过。”秦禹宁起身拱手,慌忙辞去。
李晔元起身,绿得有如墨色的南绸直裰随着他的步履而动,无风自起。他取出鸟笼托盘中藏着的象牙小管,将黄澄澄的小米细细匀入,颗粒未散。
窗外细雨微风,雨势渐歇,不过是喂鸟的片刻之间,天已放晴,将宰相一半身形纳入光斑,另一半,则藏在书房的昏暗阴影之中。
李晔元悠闲地喂完鸟,叫人备车,他更衣进宫,要去探视久病在后宫的周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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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人有所不知,两年前中秋宴时,陛下就特许李相时时进宫探望太后。那时太后常常要协助政务,陛下顺水推舟,便准了。这一年内,风头吹得怪,李相也收敛不少,规行矩步,不常到后宫去罢了。”蒋梦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到陆观手中,令他手指合拢,使得那东西紧紧停留在陆观的掌中,和颜悦色道,“趁李相在,咱家在跟前,反惹太后忌讳。赶巧过来一趟,将大人要的东西送来。”
“多谢公公。”陆观松了口气。
他无法出宫,想不到蒋梦找上门来,问他安定侯府的情形。陆观本以为是太后的意思,谁知蒋梦遮遮掩掩之下,两人聊着聊着搭上了话。原来宋虔之曾帮过蒋梦不少大忙,有两桩是救命的大事。
背信弃义的事陆观见得太多,想不到一个太监竟还记着宋虔之的恩情。在被扑灭的火场中,陆观捡走一个小小的铜匣,按照计划,他会在重伤之后被带走,于是离开侯府之后,他找了个地方将这铜匣藏起,预备过后去取。
陆观没料到的是,苻明韶不打算放他出宫,把他留在了寝殿之内,在京中他可以找左正英,可以找吕临的祖父,甚至找到林舒、姚亮云,这些人虽不一定靠得住,看在跟宋虔之少时的情分,或多或少也能帮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忙。
到了宫里,陆观才是真正的寸步难行。
蒋梦的出现,让陆观大喜过望,现在蒋梦将周婉心的遗物取来,陆观很是感激。
蒋梦却道:“陆大人有事但凭吩咐。”
陆观神色复杂。他身边十二个时辰,都有宫人照料,也就有人随时将他这里的情形禀报给苻明韶,蒋梦找他容易,他找蒋梦则很难。
“大人放心,寝殿的宫侍,都是孙公公的人。”蒋梦向外扫了一眼,殿门外没有任何动静,他起身,一面放下垂挂在榻边的帐幔,一面悄声朝陆观说,“有事随意让哪个小公公过来,或者直接找孙秀也可。”
等蒋梦离开,躺在榻上的陆观突然坐了起来,扯得腰腹一阵剧痛,他忍过那波疼痛,额头渗出冷汗,用没受伤的左手打开铜匣。
里面是信纸。
陆观拿起来看了看,见到是给宋虔之的信,匆促扫了一遍。周婉心的意思,让宋虔之拿回宋家的宅子,房契也在铜匣里。安定侯府的宅邸,乃是先帝下旨,为周太傅之女出嫁兴修,想不到房契在周婉心处,房契上写的,也是周婉心的姓名。安定侯白捡个侯爷做,娶个贵女为妻,一家人鸠占鹊巢,搞出许多事情,将明媒正娶的发妻逼出家门,住的还是天恩厚赐给周家的府宅。
陆观瞳孔一缩。
信纸下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块玉佩,只有二指宽,陆观看不出成色,却突然想到,当初给周婉心磕头,她收回为报答对儿子救命之恩的那块玉,说与周太后雕刻凤印的玉石同出一体,要等日后再给他。
陆观手指拈起玉佩,玉质温润,摸上去是凉的,被他死死攥在手心。良久,陆观吁出一口气,沉沉闭目,睁眼时将玉佩挂上脖子。
陆观一手隔着布料,触到凤形玉佩,那玉佩恰好垂挂在心上,他将单衣扯起穿好,颤着手覆住玉佩。
趁着苻明韶尚未下朝,陆观叫来一名小太监,小太监去请蒋梦又来了一次,看到陆观将铜匣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