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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知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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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寒轻,梅有时节,整个京城如往年之冬,陷入白茫茫的天地间,山川伏线都是一场空虚的白。渐行渐远地,乱马行军将道路踏出了错综复杂的痕迹。

望着这声势浩大的队伍,宋知濯只觉心内好像没有了对权力的澎湃,环顾着千里换色,古今清绝,余渺渺孤影,踽踽独行。

身侧一步之遥,是赵德一抹玉润良姿与一个浅浅的笑,“知濯,再过一月,你就要走了,你我也算好友一场,我没什么说,只愿君大获全胜,平安得归。”

玉沙微响,二人的靴在雪里步步成?诗,宋知濯侧目一笑,往他?更年轻两岁的肩上拍一拍,“我一去,若不是马革裹尸,也得开了春才能回来了。近日朝中大臣都在上奏定你为储君,恐怕我也赶不上你的册封大礼了,可千万别见怪。”

登舆前,二人于马车前站定,赵德口中喋喋吐出几缕烟,“你我之?交,何须客气?你若能大败辽军,十年内叫他再不敢犯我边境,就是你给我最好的册封贺礼。……知濯,说实在的,皇城之内无血亲,我长这样大,就交到你这么个朋友。他?日我登基,多希望还?是你替我掌天下兵马,无论外敌内患,我都能放心。可你非说要辞官,我实在想不通是为何。”

薄薄的一片云覆了太阳,将明未明的光撒在这千里江山内。宋知濯牙白的圆领袍被寒碜碜的风撩起,如一只飞鹤,就要飞到属于自己的蓬莱,“我朝江山,人才济济,不缺我一个宋知濯。”他?笑了,使周遭豁然明朗,“殿下若是把我当?朋友,那我问殿下?一个问题,请殿下?如实回答我。”

“你请说。”

“殿下若生来不是殿下?,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那殿下?想做什么?”

一霎惊愕后,赵德颔首笑起来,发带被风扬至半空,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腼腆的、普通的少年,“我说了,知濯可别笑话我。我小时候,在寿州有位老师,他?是福州人,同我说起福州的大海,令我十分心驰神往,一直想在海边做个渔民,时刻看看大海的磅礴。直到现在,偶尔也想过,住在一个小渔村里,娶一个农家姑娘,生一房儿女,我去打鱼种地,她针织纺线,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他?的笑容渐渐有些寂寥起来,展目望向远处巍峨的城门,深深一叹,“可我生来就是帝王家,没得选,若我不争,就得被那些要争的人杀死。争着争着,就想着为社稷民生、为天下?清明挑起担子。知濯,我想‘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你一定也深有体会。”

乾坤中,宋知濯挺拔的身量葱蔚洇润,笑容清澈而淡雅,“我不像殿下,小时候没想过那些有的没的,唯一的志向便是让我父亲对我刮目相看,从没有想过自个儿想做什么。后来娶了一房妻,您大概也听说过,她是个随波逐流之?人,从没想过嫁为人妇相夫教子,于女儿家来说,也算是没什么志向。可一个意外,她嫁给了我,我那时候连站也站不起来,她却从未怨天尤人,不曾抱怨过一句,她是个最善随遇而安之?人,但无论是纸醉金迷或是苦海沉沦,她都从未迷失过自己。这世上,若有什么令我佩服的人,她就算一个,她是万丈红尘里的巾帼英雄。”

浩远的风、澄澄的阳,旋鹰嘶鸣而过。停顿一霎后,他?赤诚地望向赵德,“是她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一个不那么威风,甚至狼狈不堪的宋知濯。我要抛弃那些被仇恨建立起来的自己,重新寻找我自己。好在,我不像殿下天命如此,我还?有机会,我还?可以选择。况且,咱们情谊过深,如今圣上既要立你为太子,就得忌惮我手握兵权,我退步抽身,圣上没有后顾之?忧,殿下就好继承大统。只等过半月,我拟好了辞官的折子递上去,再最后为我朝江山一战,就无憾了。”

“你意已决,我就不想着说服你了。回头不论你做什么、在哪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会尽力为之,望君铭记。”

“多谢殿下?。”

少顷,二人相笑登舆,先后入城而去。马车将雪做的白绢拉出长长的划痕,割断了过去与将来。

风寒刺骨,簌簌骤住,流云倏遏,露出了清明的乌金,照着梅边浅池,鱼儿与水。过去的时光如它们锦色的尾,绵密地徜徉过,就抵达了支离破碎的现在。

静谧的亭下,楚含丹趴在扶槛上,乜呆呆盯着池内的鱼出神,似乎并不受这冰天雪地影响。或许没有哪片雪花能比她的心更冷了,她已经十分适应这种残酷的寒,不再指望春的到来。

曲径上却见夜合款步而来,臂弯上搭着一件狐皮毛大氅,不时入得亭中,“小姐还?是披件大毛的衣裳吧,天这样冷,你还?偏爱在这亭子里坐着。”及此,她笑一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你偏爱看这些鱼,仔细身子冻坏了。幸而我上半年当东西时,留下?了这件大毛,不然这个冬可怎么过?”

“有你就能就过,”楚含丹脑袋由扶槛上调过来,仍旧枕着臂上睨着夜合,“你都替我操好心了,我还?怕什么?夜合,我听说你哥哥给你定了门亲事?……算起来,你也是个老姑娘了,是该嫁人了。”

有萧萧瑟瑟地风穿亭而去,趁势将夜合身前的炉子刮起火焰,她提了个铜壶墩上去,一行将一应茶具在案上摆开,一行扭头搭话儿,“是,小姐又不是不晓得,我没有父母,凡事就只有哥哥做主。说是个做小买卖的人户,家境说不上好,也算过得去,他?们家做买卖的,也嫌弃不上我一个丫鬟,大家都是一样的出身。”

“定下?什么日子?”

“说是明年夏天,”夜合笑着,将茶叶抖落在壶中,“小姐放心,就是成了亲,我也还?陪着你。”

极轻地,楚含丹反将头摇一摇,“别陪着我了,你已经陪了我二十来年了,为我操尽了心,也该为你自个儿操心操心。夏天你出嫁,届时我大概也有了家财,给你陪一些,你好好儿的过日子去。”

夜合的笑脸消融下?去,似乎有什么话儿想说,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捧来一盏茶,“喝点儿热乎的,暖暖身子。”

“我听说,清苑那边儿的明丰早上回来过一趟?可是有什么事儿?”

“哦,没什么,就是回来拿些原来大奶奶落下的东西。又传大奶奶的话儿,问老爷好、还?问小姐好,也问二爷好,唯独没问大爷。”

“难为她还记挂着我,”楚含丹吹口气,就吹开了那浓浓的迷雾,“那宋知濯可曾说了什么?”

“可奇不是?这位也没说什么,就叫丫鬟将明丰来拿的东西都收拾好,给他?带了去,多余一句话儿也没有。大概是近日因着整理大军的事儿忙吧,这不,下?个月就要带兵往定州去了。”

正说着话儿,就见老远地,宋知书蹀躞进了院儿门,消瘦的身躯罩在豆绿的圆领袍内,是一枝将折未折的枯槁,似乎只等着哪片雪花儿压下?来,就能枯本竭源。

四目相对后,他?无色的眼错过去,像是不再贪恋世间颜色。脚步果然是轻飘飘的,像一缕风荡近了,踩上石磴。不想打了个滑,一个身子猛地便朝后头栽去。

随着他?“咚”一声闷闷地落地,惊起了满院丫鬟们的呼声,“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快来人!快、快把爷搀到屋里去,赶紧去叫总管房请个太医来!”

一时间云舄乱迹,风起东阑,众人慌不知措地团拥上去。几个粉桃一样娇柔的姑娘,使着劲儿将宋知书架着登阶而上,才到了廊下?,就响起慧芳撕裂的哭腔,鹓鸾如嘶,“我的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唬我啊!”

“姨娘,先别哭了,还?是将人扶进去床上躺着要紧!”

“是、是,快搀进去,请太医没有?”

“已经去叫了,先倒盏热水喂进去吧!”

呜呜咽咽的轰鸣响彻了整个庭轩,鱼儿禁步,扼杀苍狗。楚含丹的眼追随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倩影,心也像是落了地,一种“事竟成?”的安心后,涌出了奇异的酸涩,渐渐袭击了她平静的眼。

很快,太医与宋追惗一齐赶来,他?身上朝服未换,想是刚回府,带着满身凉薄的风雪,踏入了被粉衫绿影挤满的卧房。就望见宋知书青白的脸,他?躺在华美的床帐,安静地、微弱地呼吸,倏明倏暗的人影晃在他身边,使宋追惗想起他?刚出生的时刻,也是这样一个荏弱的生命,却有着嘹亮的哭声,曾震碎了他?的心。

倘若依宋知濯的问题,那么这一刻,答案就躺在这里。是的,他?曾期待过宋知书的到来,暗地里想象过他?会有自己一样的眉眼,或是像自己一样的雄心。以至于他?害怕面对大夫黯然的摇首,“宋相,下?官有话直说了,二郎身子亏空已久,早就是虚壳子了。只等他?醒来,用人参吊着,大概,还?能有些时日。”

这话儿尤甚一座雪山崩裂,压垮了宋追惗伟岸的双肩,令他的身子虚晃一下?,扶榻坐下?去。却不再是挺拔的,而是佝偻着、垂沉着,几如一个皓首苍颜的老者?,一霎雪鬓霜鬟。虚幻的影迭迭往往,风逐渐掏空了整间屋子的温度,冷得宋追惗打?了个颤回过神来。只见太医不知何时走了,丫鬟们也退至外头伺候,整个卧房,只剩下灯辉与月光,幽幽明明地照亮了岑岑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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