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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定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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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讫,她挑一盏白绢丝四角宫灯,踅出帘下。宋知濯的眼追着她一片霁色容光的背影,直到裙角在墙下翻飞不见,他又扭脸挑目,守着她出现在窗外。下一刻,她的背影果然出现在半明的长亭下,手中的宫灯几若一轮圆月,照耀着周遭的月季、蔷薇、美人樱。月影斑驳,长亭斜影,晚风拂动一片垂柳,柳叶婆娑摇向另一端玉碎的心。

残灯跃影的案上?,搁着一方嵌碎宝石的髹红檀木盒。盖子揭开,里头摆一条五彩十光的项链,由上至下由细至粗,通身黄金锻成,缀满各色宝石,亦是由小至大,有孔雀石、猫儿眼、碧玺、红宝石、蓝宝石、最下处缀一个水滴形的大坠儿,乃是红琼玉所嵌,烛火映照下,流在墙头上斑驳碎光。

眼下,这些金光翠缕在宋知书眼底,莫如一群嬉声笑语,将他的眼睛划出拧为尘土的碎痕。

就在下午,他去取回这条企图讨得楚含丹欢心的项链时,路过廊桥,远远见得她娇羞地在宋知濯身前垂面,宛如初开的菡萏、盛不起莲叶上的露珠。那一刻,似有钝刀剌着他麻木的心,痛亦痛得迟钝。

他惨然一笑,还是正了天水碧的衣襟踅过细廊至那边儿。手上?捧着的宝盒,几如捧着他残碎的一颗心与所剩无几的自尊。他郑重地将宝盒呈在她眼前,郑重得像将祭品供奉在佛龛。

楚含丹只是垂睫一撇,扫过他一眼,仍旧看像指端新染的凤仙花,“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宋知书笑笑,分明有什么由眼眶往肚里倒流,“……我这些日子总在外面花天酒地,叫你费心了。”

这倒是千古奇事?,惊了楚含丹一瞬,旋即抬眉望住他,唇上?的笑似讥似嘲,“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二少爷竟然这样同我?说话。不过二少爷谢错人了,我?没费什么心,要谢去谢慧芳好了,你不回来,她倒是天天惦记着。”

倒流的河在心底汇集成一条凌汛的长江,惊涛骇浪拍过沿岸的血肉,退去每一个浪潮底下,都是残砖碎瓦。可他的脸庞仍旧是完整而平静的,甚至还能再笑,“二奶奶,你最是心胸宽广的一个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我?平日里嘴上老没个把门儿的,倒得罪你良多。我?嘛,向来就是那不着调的样儿,现如今我?也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气你了,咱们好好过日子成吗?”

烛影被风刮得乱颤,长久的缄默后,楚含丹倏而噗嗤一笑,像是听了什么可乐的笑话儿,“二少爷,您今儿是吃错了什么药?您别是病了吧?若不是病了,怎么到我这里来说这么一筐没头没脑的话儿?我?宽恕你什么,你着不着调的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好好过日子、咱们俩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能过到一块儿吗?”

她的笑声清冽而澄明,似如竹林中锋利的叶刃,宋知书从其中穿过,划得遍体鳞伤。

她挑高了眉居高临下地望住他,像看一个战俘、一个失败者、一个奉礼求和的使臣。她在用目光碾磨他的自尊,似乎这样就能补全她从前所伤的自尊。可她不懂,这位使臣是捧着他破败得只剩残垣断壁的家国来求和,他用尽他毕生的勇气、将比生命还尊贵的尊严一齐押往这座繁华的长安城。

灯火通明的长安城却“哐当”一声将他关在门外,他只能喏喏地祈求出他最后的希冀,“其他的都随你,只是孩子这事?儿你再想想,你生下来,我?把什么都给你。岳父大人不是想着要东山再起?少不得要花银子各方疏通,我?这里银子倒是多,你拿回去,也算我?一点诚意,好吧?”

“你知道孩子的事?儿?”楚含丹挑高了眉,寒光冷月的一双眼,不留余地,“是夜合同你讲的?哼,二少爷高兴得太早了些,太医还没确诊呢,你倒先想着要当爹了。当爹、你有为人父亲的资格和品行吗?”

恳谈求和又险些成了争锋相对,幸而宋知书且忍再忍,眼中压下残暴之色,耐着性子好言好语,“我?会学的,谁都是头一遭当父母,总得先给我?个机会吧?”

她未置可否,只是冷眼瞪着,柔荑朝外一指,“好,那你出去,不要到我屋里来。”

宋知书脑子里悬着夜合的话儿,不与她强争,留下宝盒,弃甲而去。行在廊下的背影像一抹梦魂,手中挽着长线,线的另一头所系在楚含丹的腹中,是他零星一点期盼,零碎如夜空中散布的星。

廊上?星河滚滚,云舒云卷,昼夜不停里焦灼的等待承接到夏末,菡萏亦从光烈转至濒调的时节。满院的浓郁的花香、果香、泉香混成轰轰烈烈的艳景,糜烂到似乎下一刻,就将长坠入永寂。

这日,宋知濯换下一身暗红的朝服,新罩一件淡紫纱白绸底的双层圆领袍,头顶镂空飞鹤金冠,用一根白玉笄穿插其间,说话儿就要往宋追惗那边去。

踅出屋外,明珠正在花间里逗哒哒,你追我赶,笙歌燕语,他柱脚看一瞬,眼追在她身上,难分难舍。好半天,才轻巧地招呼一声儿,“我?要去父亲那里一趟,你别跑了,一会儿一身汗,叫风一吹,要着凉的。”

仓皇间,明珠匆匆朝他瞥一眼,“晓得了,你去吧。赵妈妈说今儿吃羊肉锅,去去夏滞的湿气。”

他衣摆带风地走过,在院门下又回望一瞬——她还在笑,奔跑如南去的飞雁,告别北方将至的寒冷。最终,他旋回目光,坚毅地跨步而去,大概男儿家于脚下之路,是从不作流连的。

这厢绕过,那厢张氏院落一切未改,除了里间支摘牗下新添的书案与宽椅,其余的陈设、摆列,俱停留在她走的那一天。宋追惗在窗下秉笔行书,直到听见他行礼问安,才由右侧垒起的帖子中执起面上那一张扔与他,“你看看这个。”

宋知濯接过,摊在手上?,面色骤紧,心内却终于得安,“圣上驳回了白大人的立储之谏?”他思忖一瞬,又添上,“看这朱批,可见圣上为之动了怒。朝臣们三谏九言,屡屡上?表立储之事?圣上却仍旧悬而未决,看来景王殿下亦只有最后一驳了。”

“叫你来,正是所为这个。”宋追惗停笔搁下,两手和插与案上?,“你们殿前司麾下军将无数,其中三人已归顺景王,加起来握有五十?万禁军,可惜大多远在辽国边境,剩余的不过十?万,倒是可数,再有你手上?十?万,围困京师足矣。眼下就是要你部署防阵,冬至那天,务必要将京城围成金城汤池,待景王带领暗卫杀入宫中,请封得命后,便算你一等功臣。”

“孩儿明白。”宋知濯抱拳领命。

支摘牗内斜出一块一块的金光,将宋追惗稳固在其中,稳固得如铁皮城墙。他靠在椅背上?,认真将这个儿子细细看来,只见他一双浓眉大眼下,压着凶猛的野心,即便被他压得再深,他亦能看见,只因他们是同类,就像兽与兽之间,靠气味就能辨别出同宗同源的同类。

他倏而一笑,嗓音沉寂如星河,“我?年纪大了,宋家的基业早晚要落到你手里,等你将来承袭爵位,成为朝中重臣后,也要关照关照你两位兄弟。”

宋知濯忙躬身行礼,口中急言,“父亲说哪里话?父亲千秋万世,必定能永远庇佑儿子们、庇佑宋家。”

“你这是假话,”他沉目笑着,扫一眼四壁的墙,若有所思,“这些日见你在朝堂上?十?分稳重,我?才忽然发觉,一转眼,你们都这样大了。你好像今年是二十??”得宋知濯略微点首,他接着说来,“书儿大概是十八,远儿……大约是十七?一晃眼,你们都长得这样大了,我?也老了,一日比一日还觉力不从心,宋家的担子可不就要落到你头上去了?”

“父亲还是那样年轻,一点也不见老。”

“人是不见老,但心是会老的。”言着,他怅然的目光逐渐变回坚硬,“行了,你且去吧,去绘一张布兵防阵的图来,我?好与景王议定。”

回去时,天暗云低,压得人闷沉低抑,似乎夜里就要下一场雨。风刮得路边的高枝海棠洋洒下花瓣几许,翠蝶兰亦是首尾招摇、东倒西歪。

每走一步,每靠近庭轩一寸,宋知濯的心便下坠一分。他想起圣上的朱批,明明只有寥寥几句,可红色的一撇一捺,划出多少骨肉分离、人心易散。正如即将背上?行囊殊死一战的将士们,他也在心里打点了行礼,准备奔赴他一直追寻的一个权利瑰梦,而这份行囊中自然没有明珠。

故而再看到她时,他在心里宽解自己:此一战,生死一线,绝不能叫她为自己苦等或陪葬。可下一个声音却在指责他,这些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发什么呆啊?”

倏然,明珠荡漾着裙边儿由花间迎上?来,陡然使他忆起第一年,她的裙在帘下飞扬,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女,将他从淤泥藻泽中艰难地拔起,曾拼尽她所有的力气。

作者有话要说:事业和爱情,怎么兼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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