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衔梅信使(2 / 2)
“你说出来,没人怪你,就算只是你的臆测,你的预感,也要大胆的说出来。”
“奴婢怎敢唱衰锦爷!”
“他真的是和对外宣称的一样,来宫里教公主画画么?据我所见,他来的这一个月里根本就没有到过馆陶宫!而且,馆陶公主偏爱挥刀舞剑,对琴棋书画没几分兴致,谁还不知道。?”
“奴婢只…只知道,太医会定期开药给锦爷。”宫女想说的话没能管住,只好讪讪地说。
“他喝了吗?”
“没有。”
蒋篱只觉心绞,难以疏解此刻的焦灼,不解老画师糟蹋自身的原因。人都说徐冬锦老当益壮,鹤发童颜,可是从几个月前起,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离了他长住几十年的徽镇,不知去向。
蒋篱之前和消息灵通的钟濂打听过时政,得知徐冬锦入宫授艺。
现有太医出面,必是皇上亲准,那徐冬锦进宫不过是以教授公主画艺为虚幌,实质上是受御诏入宫养病,估摸着到了病入膏肓的阶段,连皇上都急,就他自己不急。
此时断药,等于慢性自杀,也就是自残。
“他是不是不让你说这些事情出去?”
“是,”宫女快要急哭了,“太医都是装扮成侍者进殿的。”
“你怎么知道太侍者是太医乔装打扮的?”
“德禄殿的侍女小厮我数过,脸也都认过,那天我看见有个没见过的,心里怀疑,就跟过去看。他们说的话,我在屏风后听到了”
“锦爷知道吗?”
“知道,他把我叫过去,告诉我帮他保密,尤其是他徒弟去的时候。”
“他这么相信你?”
宫女摇头:“他在所有人面前,都假装要喝药,实际上全部倒掉了,要么拿去浇花要么去洗笔。这些我后来发现了,他说我知道太多,他没办法,总不能灭口…”
“你很细心嘛,怎么发现的?”
“我发现他养的植物叶子越来越偏紫黑,有的甚至枯了,完全不绿,还不结果,画的画也是一股子药味。”
“可是奴婢今天把这事说出去了!真,真是罪无可恕,锦爷会赶我走的,可是他那样子真的很让人放心不下,饭也不吃……”
宫女跪在地上,眼泪花儿止不住地外冒。
“别这样,”蒋篱看到姑娘哭,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原地站着,“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你知道他最近见的徒弟是谁吗?我自然不能亲自出面,只能旁敲侧击。”
蒋篱说完这番话愣了许久。
他记得大前天他和打更老头子也是这么承诺的,几乎不带犹疑。
这茬事都快忘了。
“这一个月来我只见过一次,就前天。”
“知道他名字吗?”
“完全不知道,我当然不会知道。”宫女没把这徒弟一路狂奔上台阶的戏码说出来,觉得有点尴尬。
“但我知道,那位徒弟应该也知道锦爷不太对劲,因为他走的时候看上去非常…伤神。”
“那么他也是意外看到了异常的植物叶子,和别的什么蛛丝马迹,从而推断出来的?”
“不,”宫女似乎想起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对了,锦爷知道徒弟什么时候会来,在他去之前,把桌上的画作通通贴到墙上去,我猜这样的话,气味就不太明显,还把盆景全换成新的。走之后……他连笔毫都剪断了。”
“这位徒弟走后,他就不再作画了?”
“是的,自此一笔也没画过,纸笔颜料全扔了。”
蒋篱必须承认这是一种悲壮的行径。一个拒药自毁的老人,小心翼翼不让徒弟知道自己在被病魔纠缠,等到徒弟见他后,才肯结束残喘,才肯与一辈子热爱的事业决裂。
这是便是所谓遗愿吧。
为徒的接过薪火,为师的才可瞑目。
“你不用劝他喝药了。”蒋篱缓缓说到。
“啊?怎么能不拦锦爷!”
蒋篱喟叹半晌:“不要拦。了结了念想,一口气也吊不了多久,劝也是无济于事。”
“他大概也找到了人给画续笔。”蒋篱说完朝德禄殿的方向看去。
然后微微颔首,致以敬意。
更漏殿敲响,声波激起石阶上、瓦沿上久积的尘埃,在渐弱的余波中落定。
“眼泪擦干净,别让锦爷见了。之后的话,你不要顾虑太多,锦爷要什么就拿,不想要的东西,别强求着给他。让他随心所欲,养颐天年。”
宫女迈着小步离开后,蒋篱提了瓦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清凉而涩口,酒闷的头号克星。
多余的酒液滑入领口,丝丝凉意有提神之效。
蒋篱把木桶里的澡鸭捡出来,看着它微笑的眼睛,意识到一些事情。
前天,他的鸭子被人画了,画得惊为天人。还是前天,被锦爷托付遗愿的那位徒弟也来了。
如果够巧,这鸭子就是那位徒弟画的。
简言之,名师出高徒,高徒画鸭子,这位徒弟残存着一些稚气,也有资本赋予木鸭精致外衣。
他不敢想象,上一秒还沉浸在即兴涂鸦的闲趣里,下一秒就要面对师父的沉重嘱托。
那到底是怎样的心愿,蒋篱很想知道。
有缘留下手迹的是何方人物,他更想知道。
蒋篱又朝德禄殿望了一眼,随后看向宫墙墙壁上的火把。
火把的光晕里有一个剪影,不时地动一下。
按老规矩,蒋篱应该赶走这宫墙上过夜的鸟,免得它的排泄物污损宫墙。
可是它的轮廓线怎么看怎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