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灵均(2 / 2)
这话明显抬高了嗓,是故意说给人听的,别说秦洵,连曲灵均都听见了,二人不约而同停下步子回头望去,从月洞门圈出的有限空间里,正与同样回头望来的那几个考生对上视线。
方才嚼舌根的考生们虽然猜想着尚书令与那公子哥并未听清,面上还是掩不住心虚惊慌,忙啐着那抬高嗓音说话的考生,脚步匆匆避到遮挡的围墙后不见人了。
唯余一个抬高嗓音说话的考生,在原地朝二人远远行了一礼,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离去。
曲灵均向秦洵笑道:“想来他们方才是在说你了。”
“说我靠着祖上积德当了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哪像他们十年寒窗那么辛苦。”曲灵均主动免了称谓讲究,秦洵说起话来便也随意不少。
曲灵均微讶:“你这是听见他们说话了?我却是没……”他摇头而笑,“看来真是耳力不比你们。”又感兴趣地问秦洵,“不生气吗?”
“有什么好生气的,他们也没说错啊。”秦洵无所谓,“我可不就是个倚仗家门权势混吃等死的败家子吗!不过我若是他们,我不会为这么些不平事嚼舌根,不是因为我有多君子,只因我懒。”
“是吗?”曲灵均像是好奇,“这样的事对你来说,就不会有看法?”
“看法怎么会没有,可是看法又不能当饭吃。”秦洵道,“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就拿这科举来说,即便有个规矩,让出身世家的我依旧要与他们同考,谁又能保证我家的权势不会在考核上给我带来好处?就算管束严格,我家不能贿赂,谁能保证不会有趋炎附势的监考官批阅官为了讨好我家,主动来‘照顾’我?”
曲灵均没说话,含笑等他下文。
“只能说相对于久远时期的朝国世袭官爵的制度而言,科举提供了相较之下的公平,但这人世间却是没有绝对公平,这就是世道,朝国政策没有尽善尽美的。我不生气是因为那些考生说的确然都是实话,但就他们自己来说,我不觉得有愤愤不平的必要。”秦洵忽然一扬头,轻哼道,“因为抱怨也改变不了什么啊,所以不觉得多说这几句话很浪费口舌吗?如今尚有科举一制维持住与世袭制相较之下的公平,还是知足一些的好。”
曲灵均忍不住腹诽他“你的话也不比人家少到哪去也没见你说话累”,面上仍是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多说无用,不必浪费口舌?”
秦洵点点头,又道:“还有,就是方才最后那大嗓门。”他嗤笑着一摊手,“你看,嚼舌的以为能跟他们统一战线编排旁人的所谓同窗好友,出其不意就这样把他们卖了,太不设防了。或许说来不大动听,但是人基本都是为利益而生的,人能交好,大多是利益不矛盾,甚至是利益上相辅相成,若是利益相斥,这样的二人道是交好,我是不信的。”
而大多数的同窗、同行、同僚,都属于利益相斥,他们是竞争的关系,若说这样群体中的人能全然交心,秦洵是不信的。
数百同僚,晋升的机会只有那几个,数百同行,能做的生意只有那几笔,数百举子,高中的名额也只有那几名,就拿现成的科举之事作例,秦洵不相信,一路入京赶考的这些举子们,会甘愿被别的举子刷下去,他们不会愿意,他们会使劲解数争夺仅有的文武前十名额,品行端正的只会对自身才能精益求精,心术不正的,则如方才那个提高嗓门说话的考生一般,愿以出卖同窗的行为,来换取能左右他命运的达官贵人对他的好感。
当然,也不排除真有人甘愿损己利人,但世上那样的人屈指可数,且以秦洵的心性看来,有点傻。
不当生无故害人之意,却也不可不备防人之心。
“所以你也是不喜欢方才讨好你的那人。”曲灵均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秦洵一挑眉,有些不满:“曲尚书令难道觉得,我这么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就当真天真到分不清友善和谄媚,只要是个人向我示好,我就高兴了?”
曲灵均大笑两声,又轻轻往他头顶拍了拍。
自以为向上位者示了好而沾沾自喜,简直比对上位者的优渥愤愤不平更叫人反感,至少后者的本意,还在于希望获得与上位者平起平坐的资格,而前者,则是主动做小伏低作践了自己。
秦洵初识曲灵均,忍住了没将太难听的言辞说出口,只在心下自行念叨了几句。
大多优渥的上位者,其实是根本不在意比之自己欠缺了身份地位的人,究竟是唾骂自己还是谄媚自己,因为这点唾沫星子于他们根本无关痛痒,旁人照样喷唾沫,他们照常过优渥日子,不过是徒留对他唾骂和谄媚的双方,或厌他或护他,为了他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旁人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他却并不会垂眸看一眼任何一方。
到头来争论的双方自己依旧过着普通甚至清贫的日子,被他们当做争论焦点的上位者反倒置身事外优哉游哉,甚至闲来无事,反倒可能将他们看作跳梁小丑,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
可不就是笑话。
人活在这世上,还是先过好自己的日子,地位才能决定话语权的有无。
主监考官带着几个小官,将这场考试的试卷整齐码好递给秦淮核查,秦洵与曲灵均方至场地,秦洵忽然兴起,笑问长兄:“秦尚书辛苦,可否冒昧问一问,你们这里考核取官的标准为何?”
秦淮数着试卷抬眼瞥他一眼:“今日既来此一趟,你不妨请教尚书令?”他将核好份数的试卷堆递回给主监考官,把皮球踢去了曲灵均那。
眼见主监考官及身侧人等都竖尖了耳朵,曲灵均微微笑道:“自是以才华公平取士。”
这大概是场面话,秦洵轻笑,不再多言。
曲灵均给这场监考收尾,秦淮便勾过秦洵去一旁倒了两杯茶水,其中一杯递给秦洵,自己端了另一杯小饮一口。
“今日考试这么早就结束了?”
“半个时辰后还有一场,所以我不和你一起走了,你玩也玩够了,曲灵均也看够了,没别的事就自己回去。”
秦洵轻轻朝微烫的茶水吹了口气:“真想听曲灵均说实话。”
曲灵均官高秦淮,秦洵问出这样的问题,秦淮顾及曲灵均颜面,当然不会在曲灵均在场时擅自多言,秦洵实际上就是想把这问题抛出去问曲灵均罢了。
可惜人多耳杂,曲灵均的回答显然拘谨了,但是秦洵也不确定,若是身边没有这么多人,曲灵均一个身居高位的长辈,又是曲家人,是否当真愿意跟他秦洵说心里话。
“他那样的人,这个回答也一大半是实话了。”秦淮放下自己饮尽茶水的空杯,望着轻晃茶杯含笑不语的弟弟,“收卷离场时有考生议论你,想来你跟曲灵均都听着了?你们没说什么吗?”
“这你都知道,说了,曲灵均问我为什么不生气,我就随便说了几句。”茶水晃凉了,秦洵一饮而尽,笑道,“哦,我还跟他说,人都是趋利而生,交好或敌对,从来都是关乎利益。”
秦淮添茶的手一顿,露出他标志性似笑非笑的神情:“你这样说给曲灵均?”
“就跟他方才一样,我也没说假话啊。”秦洵将空杯放回桌上,给长兄告了辞,去向曲灵均告辞时,对方竟是笑称自己手头事毕,要亲自送他出门,秦洵一讶,却也道恭敬不如从命。
秦洵说给曲灵均听的利益言论,其实是有些笼统而偏颇了,世间情感人际何其复杂,哪是一句“趋利而生”就能全然概括的,他有心隐去关乎七情六欲的内容,仅以直白冷淡的“利益”一言蔽之,不过是因着与曲灵均尚且为初识,其毕竟姓个“曲”字,他对曲灵均仍是心下设防。
他虽吃不住对方温和态度,却也没有轻易放弃试探的心思,不过是收敛了原先的张扬,改换得委婉些罢了。
秦洵与曲灵均并行往试院出口去,余光里只见青年行路间轻晃的绛紫衣袂,他心下颇有些惋惜,再怎么说也是曲家人,想来这辈子都是没法与此人把酒畅言的,否则曲灵均当是个很不错的长辈兼友人,倘若对方也愿意与他结交的话。
“对科举的取士标准与世家是不同的,当取答卷言论中民本者为最佳。”曲灵均忽然开口。
秦洵微怔一瞬,很快反应他这是在对方才众人前应付场面的半句话作了补充。秦洵笑问他下句:“除此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