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2 / 2)
李在德又不是傻子。他有点醒悟,旭阳亲自把他送这里来是什么意思。还强调他是“天眷”,这是说给这些兵油子听的?不是,是说给李在德自己听的。
李在德想起来:“刘伍长问我要不要老参,什么意思?”
卢什长一愣:“没什么。”
李在德胸口悬着放大镜,聚精会神检查火器,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旭阳这时候才回来,盔甲上一层薄霜,站在火炉前一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这里人都习惯了,反正一会儿就干。旭阳死着脸不说话,李在德还在火器库。卢什长一看旭阳带回来的东西,稍稍吃惊:“旗总……”
“炖了吧。”旭阳说。
李在德检修得浑然忘我,饭堂里飘出肉味儿。他的精神力没注意到,肉体倒是很诚实地出现一系列反应:肚子叫,鼻翼扇动。卫所里也很轰动,天寒地冻的难得吃一次肉,不愧是旗总,出门一趟猎一只獐子。
卢什长面有忧色:“旗总,不好吧?”
旭阳板着脸:“没事。”
卫所饭堂里不讲究上下级,因为太冷了,大家要尽可能地和人群多呆在一起。李在德被卢什长拖出来准备吃完饭,看见旭阳背对着他坐在桌前自斟自酌。喝酒也是取暖活命的方式,可是每年也有不少醉倒在雪地里活活冻死的。李在德坐在旭阳对面,有旗兵给两个人端上两碗炖菜。大海碗,小脸盆一样。旭阳还在喝酒,对李在德一仰脸:“吃。”
李在德总算悟出在辽东的生存之道:不忸怩,直接干。他生怕被旭阳看不起,所以端起豪情的架势大口刨菜。刨半天居然看到了肉!李在德也是很久没吃过荤腥,一脸惊喜:“怎么有肉的!”
旭阳没回答。李在德认定他不爱搭理自己,所以只是幸福地啃啃啃嚼嚼嚼,吃着不像牛肉,也不是猪肉。旭阳看一眼李在德的手,十个手指都缠上了细布条,有些伤口不方便包扎就干脆晾着,全是修火器被器具搞出来的伤。其实李在德手很秀气,手指纤细柔嫩,跟姑娘似的。灵巧却稳重,从来不抖。他师父王徵盛赞过李在德的手,说他的手能托起大晏——有点夸张了。旭阳看得出神,李在德小脸上都是油,吃得全情投入一点没发觉。旭阳抄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肉全部捡进李在德碗里。
“好好修。”旭阳说。
接下来旭阳和李在德跑了很多卫所。不得不说有个旗总跟着,事情总是很顺利,但李在德担忧其他小组是不是也能这么顺利。旭阳不动声色展示给李在德的,李在德全部记录下来。各下级卫所的火器情况,火炮情况,新旧,折损率,记得一五一十。旭阳舍得跟他多说几个字,李在德挺有成就感,自己终于被认同。
火器大多数能在屋里修,火炮就比较遭罪。顶级大炮叫铜发熕,一半埋在土里,因为没有炮架能在铜发熕发射的时候顶住它撼山震岳的后坐力。而且即便是埋在土里,发射时附近十尺之内不能站人,否则会被震得口鼻流血。李在德跪在雪里伸手校准炮膛,和旭阳一起清理上油。李在德在雪里摸了半天,忽然语调奇怪:“咦,我手呢。”
旭阳原本是半蹲着,听他一说,直起上身:“什么?”
李在德把双手从雪里抽出来,看着自己几根变得发白发灰的手指:“感觉不到了。”
旭阳很平静,淡淡道:“没什么,用雪搓一搓。”他很不在意地托住李在德双手,用雪非常有节奏地搓,由轻到重,由慢到缓。李在德看旭阳满不在乎,也就以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马上就收尾了,搓一搓我接着干。”
旭阳垂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在德的手看。李在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双手手指的剧痛雷霆霹雳地扎向他的脑子,他的嘴不受控制尖叫出声,全身抽搐地发抖。
旭阳大喊:“别动!疼就是回血了!”极寒的天气里旭阳一脸冷汗,他终于绷不住风轻云淡的表情,对李在德怒喝:“还想要手指胳膊别动!”
李在德咬着嘴唇眼泪蹭蹭往外掉。旭阳最后都开始发抖,李在德的双手手指动一下。旭阳长长地吐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他解开护心镜拉开领子,把李在德的双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剧烈喘气。
李在德感觉到旭阳心如擂鼓,旭阳闭着眼睛喘气,用手指捏鼻梁:“老实呆着,等会儿。你的手指差点就完了。”
李在德手指又痛又麻,旭阳皮肤上的热度一浪一浪像岩浆。旭阳劫后余生地喘息,用手撑着额头:“你的指甲有可能会掉。别动,人的体温才不会烫伤你。……你怎么那么能哭。”
李在德吹了个鼻涕泡:“我我我不是想哭,我是控制不住,生气难过什么的眼泪就出来了……”
旭阳低低笑一声。
白雪之地上冷风盘旋,旭阳揣着李在德的手。卫所里生火,李在德现在进去手只会更疼。李在德抽泣一声过意不去:“你揣着我的手挺凉的吧……”
旭阳气息平稳,又回到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李在德轻轻问:“冻掉手指脚趾,就是这样的对吧。”
“嗯。”
邬双樨冻掉了脚趾。那时他只是随口一说,李在德没有体会。并不是“冻”掉,而是冻得坏死,最终切掉。如果不切掉留在肢体上,就是一块化冻的死肉。发黑,流脓,腐烂,越烂越大,烂到全身。
辽东的雪,晶莹可爱,纯洁无瑕,是最美丽的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