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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
齐玉衡正打算好好戏弄程怀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声音温厚,人也庄重,是著了皇子服的大皇子秦蔺。
秦蔺居然亲自下车来东角门寻他。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几十个皇子府属官。
程怀憬忙躬身行礼。“下臣见过大皇子!”
“是你,”秦蔺语声依然温和,眉眼带着些皇族特有的矜贵气。“予记得,你是上一科的秋闱魁首,程五郎。刚从淮地回来,这长安风貌,可还习惯?”
“许久不见如斯繁华,臣正在努力习惯。”
程怀憬不卑不亢,完全顺着秦蔺的话头往下走,绛色褒衣在艳阳天里耀眼得有些过分。
秦蔺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待程怀憬抬起脸来时,又刻意多扫了眼,发现这位少年郎居然远比鹿鸣宴时姿容更盛!简直美到妖异!
“你今日……”秦蔺沉吟道:“可是要入宫去见母后?”
“正是。”程怀憬又一躬身。
齐玉衡笑嘻嘻地站在两人身侧,闻言看了眼秦蔺。秦蔺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正好,予也是要去长乐宫。倒可携了你一道去。”
程怀憬忙躬身推辞道:“皇后与大皇子相聚,臣怎敢叨扰!”
“不叨扰,”秦蔺微微笑着,温和地道:“左右也是候着,不如去长乐宫外候着。”
顿了顿,又道:“此处日头太大,小程大人若是晒坏了,可不值当!”
这是大皇子秦蔺第一次对他如此和颜悦色。当年鹿鸣宴时两人几乎不曾搭话。程怀憬心内暗笑一声,依旧躬身,安安静静地道:“感念大皇子盛情,只是……”
“大皇子都说了带你入宫!”齐玉衡大咧咧地拖住程怀憬胳膊,笑道:“咱们做臣子的,可不就得上头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一笑,两排雪白牙。
宫门外的齐玉衡笑声爽落,看情形,眼下也是大皇子身边红人。
程怀憬索性顺水推舟,略带点赧然的笑。桃花眼微动,转向始终唇边含笑的大皇子秦蔺。“既如此,下臣不敢辞。”
“走吧!”
齐玉衡推着程怀憬,大步流星地往秦蔺停车处走去。秦蔺方才举步,见状微微怔住,随即又温和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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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墙内,连苑廊庑。
长乐宫宫室门吱呀一声,从里头走出个梳着飞天髻的宫娥。宫娥微低着头快步趋行,衣裙窸窸窣窣,走到大皇子面前蹲身行礼。
“殿下,皇后此刻尚在处理公文,让您晚些时候再来。”
秦蔺一直挂在唇角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上唇贴着牙床,黏的他心头怒火中烧。他闭了闭眼,危险地低声道:“速去再报,道今日予有要事!”
“禀殿下,”宫娥头垂着,看不清楚神情。“皇后让您候着。”
简洁的,近似于冷落。
背后不远处就立着齐玉衡与程怀憬,秦蔺脸上有点难堪,再开口时颇带了些戾气。“替予再去通报一声!”
身子前倾,单手揪住宫娥衣领,冷笑道:“就说,前淮地知州……那位程大人也到了。”
宫娥叫他揪住领子,面色煞白,却紧张地低着头。淡藕色薄纱下脖颈雪白,宛如一只垂死的鹤。美是极美,但是这倔强的姿态,却格外让人厌恶!
秦蔺牙关暗咬,揪住宫娥领子的手指骨节渐渐发白,向来绷着的面具脸终于有崩塌迹象。他微抬起眼,目光扫向紧闭的长乐宫宫门。锦绣堆里隐约随风飘来馥郁龙涎香,哪怕闭着眼,他也能从零落琴音里嗅到寻欢气息。
夏初的风里带了些燥意,秦蔺心底却阵阵发寒。
程怀憬微侧过头,冷不丁袖口被齐玉衡扯住。他意外地挑眉,却见齐玉衡冲他使了个眼色,脸上却依然挂着大咧咧的笑容。
这是,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程怀憬心内对齐玉衡的评价动了动,这人看来爽朗,实则心细如发,竟然比秦蔺城府更深沉。金道人选中他做神龙山大弟子还是有道理的。
十四郎心机须不到他。
“殿下,”齐玉衡制止了程怀憬,却自家大咧咧地走到秦蔺身边,手指轻轻搭在秦蔺袖边,笑道:“末将今日起得早,如今却是肚皮饿了。既然圣人尚在忙碌,倒不如……?”
秦蔺扣住宫娥的手指一松,扑通,那宫娥摔倒在地。
秦蔺回过头,淡淡道:“也可。予今日先回府。”
一双与旻皇后酷似的清水眼内戾气乍现,唇角却偏偏挂着笑。令他原本算得秀美的面容,此刻分外狰狞。
程怀憬趋步向前,小心翼翼地道:“下臣恭送殿下。”
长乐宫外,秦蔺愤愤然拂袖正要离去的时候,紧闭的宫室门却忽然开了。从两侧打开,四月艳阳天的日头斜侧着打入青砖地面,有个穿紫纱袍的朝官从里头走出来。
“殿下!”
那人立掌行礼,声音格外地好听。
分明穿紫纱袍,却梳着道髻,发顶玉冠是块青白色莲花。那人皮肤奶脂般的白,唇角笑涡若隐若现,迎面走来时风姿娴雅,看不出具体年岁。紫纱袍绣暗色宝相花,金纹饰带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
是光禄寺寺卿梅纶。
开府仪,同三司,位从公。是应天立国以来唯一受尽帝后两位圣人荣宠的娇子!
待走到秦蔺面前,梅纶轻摆怀中白玉柄麈尾,微扬起脸。阳光在他鼻梁打下重重蝶影,面容也格外地好看。
也许是梅纶紫衣上的团花纹,也许是梅纶拱手施礼时衣袂飘摇,又或者……他说话的样子实在太温柔,总容易让人联想起坊间所传的那句“人比花娇”。
是呵,当年姜度也常戏呼此子为,玉郎。
程怀憬瞳仁不可察觉地微缩,指尖扣在袖底,乌皮靴内双脚也不自觉用力。
梅纶与秦蔺寒暄不过数句,目光就朝程怀憬飘来。程怀憬忙匆匆垂下眼,目光落在长廊青砖地,躬身行礼。
“下官程怀憬,见过梅大人!”
梅纶当年师从程怀憬外祖姜度门下,姜度获罪,他不仅不替姜度声援,反倒突然间音信全无,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般。七年前梅纶再次出现于世人眼前,却是靠爬.床渌帝,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九卿。后又与旻皇后厮混,高居从一品,位列从公。
姜家人恨他负恩,同门斥责他不知廉耻。就连各家士族子弟,也都鄙薄其为人。
长安西市坊间,大量勘印梅纶的床笫轶事。虽然不敢直呼其名,但是春.宫册里被压到失神的脸,赫然正是眼前这张。人比花娇,肤白如乳脂。
程怀憬咬破了半边舌尖,才含混呼出这一声带血的拜谒。
紫纱袍内,皇室特供的龙涎香却随风轻染。光禄寺寺卿梅纶立在少年程怀憬面前,久久没能应他。又半晌,忽而轻笑道:“淮卿当唤我恩师才是!”
程怀憬尚未及冠,无字,在长安城内世家多唤他为“五郎”。梅纶居然知晓他乳名为“淮”,今日在这宫掖内唤得如此亲热,以乳名呼他,仿佛与他程家或是姜家依然熟稔。
程怀憬低垂着头,心内冷笑。
乾元二十三年秋闱他被点了魁首,那时秋闱主试官儿是梅纶。可是他并不认为,梅纶值得他一声“师”。哪怕今日只在秦蔺眼皮子底下做戏,他也不愿认!
拱在一处的衣袖垂落,褒衣煊赫。程怀憬微抬高声调,固执地又唤了声。“下官见过梅大人!”
梅纶收起了笑,一动不动。
“梅大人许是失落!”秦蔺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眼角带着打量。“怎么,见到程卿,又想起了故人恩师?”
梅纶像是此刻才恍然回过神,含笑温柔地道:“也罢!你抬起头来。”
白玉柄麈尾往怀里一放,居然亲自执起程怀憬的手,面对面,又深深地望进少年的桃花眼底。
片刻后,神色微带点失望。“你右眼下这粒泪痣不好。”
程怀憬倏地抬头,向来在官场立定要腼腆不知事的脸终于破功。长眉高挑,就连两瓣殷红薄唇都微微张开,满脸写着诧异。
“怎么,说不得?”
梅纶唇角含笑地望着他,又摇了摇头,轻摆白玉柄麈尾。“果然,不及汝外祖多矣!”
叹息毕,梅纶就像是彻底对他失了兴趣。转身望向秦蔺,略点了个头。“圣人就在长乐宫内,殿下请!”
同样身为臣子,梅纶对秦蔺的态度却颇有些随意。说完话掉头就走。至于紧随于秦蔺身侧的齐玉衡,则只是眼角略扫了扫,并无二话。
倒是齐玉衡,怔怔地望着长廊下飘摇离去的紫衣身影,左手叉指撑住下巴,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人,有点意思。”
话语声极轻。若不是程怀憬练过神龙山秘术,怕是也像众人一般,只留意到齐玉衡唇齿微动,却听不到话音。
程怀憬顺带看了眼秦蔺。果然见秦蔺脸部神色微变,两颊咬肌不自觉地抽搐。一息后,秦蔺又换回温和面容,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长乐宫走去。
宫娥小步跟在后头。
程怀憬在擦身经过齐玉衡的时候,耳畔又飘过这家伙的自言自语。“怎么这长安城里的官儿,一个比一个漂亮!”
呸!
程怀憬心内暗啐了一口,匆匆举步跟上秦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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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内轻纱幔卷,帘后旻皇后正支着额头半倚于榻前。室内幽幽地燃着龙涎香,味道馥郁,其内夹杂着些许不可言述的气息。见到宫娥来报,旻皇后也不过抬了抬手。
秦蔺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随后又一撩衣袍,单膝跪地。“儿臣见过圣人!给圣人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