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遇上兵(1 / 2)
起初陆炳只是怀疑最近皇帝有些神志不清,现在怀疑变成了确信。
“朕是说——如今正是退位让贤的好时候。”
仿佛怕他听不清似的,嘉靖特意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弄不清皇帝是不是又在开什么恶劣玩笑,陆炳只能干巴巴地回答道:“皇上如今正值壮年,皇子又尚年幼,让贤一事是否太早了?”
皇帝忽然走了下来凑到了他的面前,双眼久久凝视着他。
陆炳就这么面不改色地经受他的审视,连眼都不眨一下。君臣对峙片刻后,嘉靖短促的笑声打破了沉默。
“哈!你当真信了?”
“......皇上。”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时陆炳长舒了一口气:君无戏言,当嘉靖说出自己要退位时他差点就不知所措了。
陆大人强忍住一掌劈晕他的冲动等待他的解释。看到终于有一次能成功唬住陆炳,嘉靖的脸上写满了得意之色,“你啊,就是不识逗。”
嘉靖懒懒地伸直了右臂,黄锦见状赶忙拿起皇帝惯常的那件蓝底棉布道袍替他穿好。他抬起袖子轻嗅了嗅棉布上的熏香,满意地叹道:“还是这身衣服穿着舒坦......你在这屋子里也闷得久了,随朕出去逛逛园子吧!”
他亲切地执起陆炳的手领着他走出了豹房。
以陆炳锦衣卫千户的身份,能得皇帝携手同游可说是莫大的殊荣了。嘉靖平时刻意与群臣保持着距离,记忆中也只有老臣张璁得到过这种礼遇。
看陆炳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嘉靖指了指头上的竹冠说道:“侬弗要这么紧张,今日只当我是陈道长就好。”
陆炳回以苦笑:“我就是怕您来这套啊!”
兴致勃勃的皇帝拽着一脸沮丧的锦衣卫指挥使登上了太液池中的一叶扁舟。
明明是个皇帝却老爱扮演在野人士,还自诩闲云野鹤。这些年陆炳没少被他这么折腾过,眼看今天皇上又要犯病,陆炳万般无奈之情不知与谁说。
“到底是兄长会享受啊,湖光山色得兼,好一个雅致去处。”
君臣二人连着随侍的黄锦一同上了太液池中的湖心亭。此地原是人工挖掘形成的湖,由北、中、南海三片统称太液池,其中掘南海及筒子河所得的泥土堆积于皇城北面玄武位的青山上,形成了五峰并取名“万岁山”,即后世所称的景山。嘉靖踏着双木屐悠然地坐在湖心亭中的石凳上,不时从黄锦手捧的木盒中捻一撮鱼食撒进池中。
湖鲤争相涌到他跟前抢食鱼饵,嘉靖心情大好,连平时挺得笔直的脊背都不觉驼了起来。
“皇上......”
见他有些忘形,陆炳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嘉靖伸出手掌止住了他,“这里没有君臣,你我以朋友相称即可。”
“微臣不敢逾距——”
“我让你怎么做你照听就是!”嘉靖圆睁双目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又侧过身去看那群被他惊散的鲤鱼,“说你煞风景吧,还真没说错。”
黄锦在旁悄悄冲陆炳摆了摆手,用口型示意道:由他。
陆炳听天由命地坐到了皇帝旁边,心中唯盼这场煎熬早点过去。
“有件事情我要问你。”嘉靖将手一翻,掌中的鱼食全部撒到了水面上,“朱厚煍这个名字你可曾听说过?”
陆炳心道一句该来的总会来的,他苦思冥想一番才回答道:“回道长的话,我对这个名字没印象——是不是某位宗亲?听他的名字像是和您平辈。”
“听名字倒像,不过我让黄锦去礼部还有宗人府都查过,没有这个人。”
“会不会是同音异字,黄公公查漏了?您也知道您家谱里那字儿造得......”
“确实繁琐。”
嘉靖沉痛地点了点头。
自从朱元璋规定宗氏取名以上字排辈,下字必取五行为偏旁并以以火、土、金、水、木为序。传到嘉靖这一辈时常见的汉字已经被朱家用遍了,子孙后代不敢违背祖训,只能弄些极复杂生僻的字来用。
从小嘉靖写自己名字时都要比同龄人多写好几笔,他对此一直心怀怨气。
“但我朱家后嗣虽众,该记录在册的全都有迹可查。这位朱厚煍先生么......”他冷笑了一下,“只在我兄长留下的书信中提到过,原本弘治皇帝时期也有若干关于他的记载,但在正德年间已经被抹得差不多了。”
陆炳一语不发地听着他的阐述,被从记录上抹去的皇族并非没有先例,但往往只会除去他们的头衔,却不至于把名字都删掉。皇室这潭浑水,他是一点儿也不想蹚。
“宫中有流言,说正德皇帝临终前曾提及朱厚煍这个名字。当年我初登皇位,要应付的事何止千万。一个病人的临终胡话只当是耳旁风,可这些年来,朱厚煍这个名字却像鬼魂一样无时无刻不飘荡在这座紫禁城上。”
这句话让陆炳瞬间领悟了皇帝的用心。湖心亭周围辽阔空旷,在这里相谈,才无需顾忌宫里那些无处不在的耳目。
伴随着嘉靖的话语,一阵湖风吹过了亭子,让陆炳的颈后感到了一丝寒意:又是正德皇帝,周守行先前告诉他和莫菲的事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先帝亲征蒙古,亲斩一人,如此重要的事情在其实录上仅一句带过。正德实录是在嘉靖年间修撰的......
难道抹去朱厚煍这个存在的人就坐在自己的面前?
“你想起什么来了?”
嘉靖依在栏边一副很自在的样子,木屐还挂在他抬起的左脚尖上,一晃一晃地。
“回道长的话,我对宗室谱系知之甚微,您说的这个名字我确实闻所未闻。”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此刻陆炳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但他不敢也不能将这个想法表露在脸上。嘉靖端详了他许久,默默地点了点头道:“也是,宗谱本就不是你锦衣卫该管的事。”
望着眼前沉思的皇帝,陆炳快速思索着与正德皇帝相关的一切。他忽然意识到,今天嘉靖既然说要和他以朋友相见,那这岂不是一个旁敲侧击的良机?
“想向道长问一句。”他小心地斟酌自己的用词,“今日好端端地忽然提起您想......去专心修道的事,又说到这位来历不明的宗亲,这两件事情件有什么关联么。”“陆炳,朕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