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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素珍只低低应了一声。
她并未被他歹毒的言语没伤到,他却被她平静的态度刺中!李兆廷冷冷一笑,走回床边,从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衣衫之中捞起自己的外袍,但却并非要穿上,而是从里面拿出一支玉笛。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人已非故人,这俗蠢旧物还留着做什么!”
“何况这本来就非从前那物,唯我执念而已。”
他掌心一合,催发内力,笛子顿时在他手中化成碎末。
床上,素珍这时却突有些吃力地转过头来,看那些碎屑在流光中飞舞。
这熟悉的情景,令她本能地牵了牵唇,七夕那晚,那个聪明的笨蛋……
李兆廷看她唇边笑意,倒似他把二人这“定情之物”粉碎,正合她心。他大笑着连道两声“好”,头也不回地返身走了出去。
门板被摔得噼啪作响。
一直在外守夜的小周,不似其他人站在廊下避雨,她一直在雨水中站着,眼见李兆廷一脸不同于往日的阴寒凌厉走出,眸中是铮铮杀意,不由得浑身一震。司岚风微侧身瞥了眼屋门,便连忙连同小四,打伞跟上……
陈娇和小陆子担心不已,想进去察看,却教郭司珍低声喝住,“朱姑娘进去便成!”
小周早已冲了进去。床上一片狼藉,空气中充斥着一些难言的气味。
薄被盖在一具身体上,连着头。双腿以下雪白青紫,白浊弥流。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别哭,明天便能出去……”破哑得不成模样的声音从被中传来,“替我把脉,看看孩子可还好,还有我的眼睛,我如今还不能瞎……”
翌日,今上淑妃不知因何故触怒天子,被天子撵到护国寺!
天子甚至从军中抽调出五千精兵到寺庙四周看守,由两名心腹魏军副将将监,那里,就如同一座拥有铜墙铁壁的监牢。
期间,六扇门统领无情探望频繁,每次过来,都会身背一只大竹筐,里面装满时令果品,说是淑妃爱吃。这位在京中以冷酷闻名的公门捕头不再和从前一样,他大多赔着笑脸,主动将筐中一些果品分送给守寺兵士。
其后
,他似怕淑妃闷,每每携门中捕快过来又带来些活物,给她养在寺中……猫狗、雀鸟,甚至还带来一双大鲵。
这大鲵体型颇大,叫声却酷似幼孩,又称娃娃鱼。
见他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兵士虽有严令,不许淑妃出寺半里,对他总还算客气,他后面出入甚至不再检查这身上的东西。
那淑妃却是很少出来走动,偶尔到寺院外走走,也是身披一袭宽大的旧斗篷,整个人看去似笼着一层烟雾。
而宫中、朝廷也发生了好些事,魏妃喜脉证实为太医误断,皇帝大怒,将那太医斩首。而同时,皇后和一名才人却被证实确诊怀上龙嗣。皇帝对皇后越发宠爱。
在皇帝谋策与相国辅助下,朝中势力,开始对等相持起来。
同时,国中数处州郡水灾瘟情却相继爆发,国库吃紧。边境游牧族也遭灾情,再次***扰边境,与魏有争雄之心的楚因昔日周与魏结盟,在边城四处活动,意图不明。权相望开放部分军备粮仓,赈灾,魏侯坚持军需绝不能减。相争不下。
这有嗣无嗣的转换,这坏人似乎变好的迹象,就好似一场人间喜剧。
山中日月漫长,但终还是到了秋天。
这天,素珍所住院子,夜半所有人都还未歇下,而是紧张地守在院中。
素珍不听小周劝,选在期限倒数的第三天里才肯让她以催生之法将孩子取出。
本来,依小周提议,十天前便该动手,她入寺前孩子将近五月,如今孩子虽小,但也已接近八个月,虽有不足,但勉强可行,否则,只怕到时李兆廷过来,她身体孱弱,无法应对。
素珍却无论如何不肯,坚持让孩子在腹中再停数天,多长那点末。
无情、冷血、铁手和阿青守在外面,眼看着连欣和无名净水、血水来回不断的端进端出,都烦躁不已,却又不得不故意大声说话。
寺中安静,只要素珍发出稍大一点的声音,只怕都会惊动到禁军。
又过了些时间,二人进去,却再无走出。
众人焦灼不已,无情和冷血直想往内闯!突然,无名出来。这位素以胆量著称的女捕脸上浮着一丝惊慌,“难产,大出血,朱姑娘这么镇静的人眼看着都慌了!”
冷血脸上变色,便要奔进去,无名却一把拉住他,“我看李提刑那意思是,她会支撑下去。她已痛得满头大汗,眼看着是快不行了的样子,但还死咬着布条,不吭一声,我想,她能行的。”
她说得结巴,不知是安慰他们,还是自己。
冷血和无情对视一眼,都是一副快急疯了的神色。
又半个时辰过去,就在二人快按捺不住之际,只听得一声响亮啼哭传来,不禁又惊又喜,半柱香功夫过后,连欣颤抖的声音从里传来,“可以进来了。”
几人几乎是抢奔进屋,一阵浓重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是个小姑娘,可漂亮了,眼鼻看着就像六哥。”连欣抱着婴孩在旁,哽咽说道。
那娃儿闭眼熟睡,因不足岁,看去极小,就似只初生的小猫崽儿,手足孱幼,但脸上却红扑扑一片,令人眼前一亮。
小周在旁净手,手还是抖的,眼眶通红。
地上是一盆盆红浊的水,床上素珍覆被平躺着,头发汗湿,脸颊、双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奇怪的是,她的脸却朝向墙内一面,不似平常母亲,极力搜索孩子的身影。
“珍儿,你怎么了,身上是不是很疼?”无情尚未开口,冷血已颤然出声。
“冷血。”
突然,素珍轻轻一声,冷浑身一震,眼睛倏热!多久没有听她这样唤过他的名了!
“过去的事……我恨你,但心里也始终有你这个兄弟。请看在过去十多载情谊上,帮我把孩子带到民间去。”她轻声说道。
“民间?”小周一愣,“怀素,不是把小主子带回七爷他们那里去吗?哪怕是位女主子,但她是主子唯一的骨肉,大伙都会奉她为主的!日后举旗——”
“不,”素珍打断她,“所有爱恨情仇,都会在我们这一辈手上结束。”
“公主,”她终于转过身来,以一种爱怜的目光看着连欣,“你也先和他们待在一
起,想好日后的路怎么走再走。”
连欣抱紧孩子,唇瓣蠕动想说什么,终还是死死忍住了,她明白,这已到了诀别的时刻!
她哀哀想着,却见素珍突然咬牙起来,不由得一惊,幸亏冷血眼疾手快,把这摇晃欲跌的人给搀扶住了。她却几下挣脱,跪了下来,“小周,我把我和连玉的孩子托付给你和冷血。”
小周大惊,“怀素,你这是做什么?”
素珍微微的笑,“若你把我当朋友,请一定不要把她带回七爷他们身边。我不要她重蹈李兆廷的覆辙!我同爹爹当年的选择不一样。连玉的孩子,我要她以最快乐最无忧的模样成长,这仇恨跟她没有关系。请别告诉她她生身父母是什么人。”
小周和冷血紧紧盯着她,终于,冷血哑着声音开了口,“好,我明白了。你放心。”
小周却是摇头,泪水一颗一颗滚下。这个坚强的姑娘,也是这些天里哭得最多的人。
“怀素,让我留在你身边!小主子有公主和冷血他们照顾便——”
“不,我意已决。这一生我和连玉已无以为报,你不能再留下来,请让我了无牵挂。”
素珍吃力起来,把一直放在床头的荷包,再次郑重地交到她手上,“我……对不住她和她父亲,这东西没有资格再留在身边。等她大点,你把这东西给她,留个念想。”
小周接过,哭得不能自已,她本能地往身旁靠去,无情却微微侧开身子,连欣一眼过来,眸带不忍。
“走吧。”素珍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哪怕,她浑身每一道骨血都那么迫切渴望着,她这些朋友,每个都要幸福快乐才好。
这时,铁手已把屋外竹筐拿来,素珍朝他点头致谢,连欣小心地把孩子轻放进去,将盖子盖上。冷血将之负到身上。
“你不抱抱孩子吗?”
走到院中,连欣和小周忍不住同时回头。
屋里,素珍垂眸,用力攥紧几要不听使唤的双手,笑道:“不了,小周好不容易用药汤把她弄睡了,我怕把她吵醒了。”
小周红着眼道:“怀素,经过这次催生,你身体将日益破败,支撑不了……许久,你务必……务必保重啊。”
众人咬牙,飞快转过身。
眼见一道道背影消失在眼前,素珍本要依着无情方能站稳的身子竟突然好似被注入什么力量似的,狂奔到廊下,泪水终于不停翻滚下来。
无情大步过来,从背后把她紧紧搀住!
“方才该抱抱孩子的。还假装不去看她。”
“她出来的时候,我便看过,这孩子除了第一声是哭,后面就咧着嘴在笑,你没看到,她冲着我笑,笑的那么欢快,我不敢抱她,我舍不得……”她转身看着兄长哭道。
“那就跟她一起离开,看着她长大成人。冯家的仇,就由我来报。我相信,假以时日,以你的聪明,一定会想到离开的办——”无情心疼地捏紧肩膀。
“你身上是冯家的仇,可我,除去爹娘,还有许多责任在身。只有我回去把那些恶人都除了,小莲子还有大伙才能真正安全。”
“还有,听雨大儒是为赶回来帮我,未及续命而死的,他说过,朝中多派,却未必真能为百姓办事……我可能最后报不了仇便被杀死,在此之前,我能做到多少就多少。我从前本便打算,出宫把孩子生下便回来伺机报仇,但自从公主被他们伤害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不能再退。我要报仇,不能在宫外等候机会,必须要在宫内。”
她慢慢走过去,倚到廊下柱上。
夜空中,她仿佛看到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闪烁而过。小初子、青龙、追命、霍长安、无烟……
最后是一个蓝衣男子。
负手而笑,如琢如磨。
无情瞳仁迅速缩放,他不知道除去仇恨外,她心里竟一直还藏了这么多事!她把每一个死去的人的责任都算到了自己身上。甚至为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听雨还去想朝上的事。
“珍儿,你只是一名女子,没必要把这些都揽在身上。你不曾驰骋沙场,不曾为官经年,不会流芳百世,更不会名留青史,你在宫中等着,养着,总
有机会离开的……”他看着她,缓缓摇头。
月色映在她身上,她一身白衣,身上削瘦得,再无一点往日的模样,只见骨,不见皮肉。
“我知道。若李兆廷洞穿,将我杀死,我甚至不如妙小姐她们会被一点笔墨记录下来。但是,我这辈子从当提刑官开始,救过三十六条冤狱性命,遇到过连玉,有过可以喝酒吃肉也可生死相交的朋友。我因身负大仇因怀与李兆廷一较高低之念而上京,但也有过为民请命之心,虽然我永不如戏文中那些能耐女子,纵横天下,扫平千军,改变乾坤,但已经够了。”
她从柱上滑下晕倒前,他听到她这般说道。
两日之后,李兆廷果然来了。
“冯素珍,朕做到了,对你已无念想。”山门阶上,他看着她因病而变得蜡黄枯槁的面容,淡淡说道。他随后命人将无情带走,自己也随之离去。
——
哪怕大家觉得素珍已经配不起连玉,连玉该回来的时候还是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