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五章 黄淮患(1 / 2)
眼见商人如此,对运粮一事,谭甄也没有了之前的担忧。
海运既无问题,苏南的事倒可无虑,便剩下苏北了。
江苏不大,可苏南和苏北完全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松江的繁华之下,是苏北黄河沿岸的贫困,几乎年年都要小规模决口带来的灾荒,使得苏北土地兼并的速度远胜别处。
谭甄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而且在他这一次巡抚苏北的途中,听到了一些极为细思恐极的传闻。
在黄河泛滥的苏北,现如今流传着这么一个“奇怪”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叫范丹。
单说这个名字,谭甄当然是知道的。
北方小曲和一些莲花落中常唱:石崇豪富范丹穷,运早甘罗晚太公。彭祖寿高颜命短,六人俱在五行中。
他也知道此人是历史上的人物,汉时的名士,因为党锢之祸,不愿同流合污,以乞讨为生,被视作乞丐的守护神。
然而……苏北、安徽等地传唱的范丹,却不是这个范丹。
而是借用范丹要饭的典故,扭曲了另外一个故事:孔子困于陈蔡、借粮。
这个故事里,孔子派人公冶长去借粮,而公冶长找的是当乞丐的范丹借粮。
东汉时候的名人,化用到春秋时候,就像是李靖成为了托塔天王一样,历史太悠久,乱了朝代,民间也分不清。
这个故事的真正恐怖之处,在于借粮之后的对话:孔子说,我借了你的粮,日后一定还你,要是找不到你,就还给你的家人;范丹说,我是要饭的叫花子,天底下没饭吃的人都是我的家人。
这个故事在要饭人很多的黄淮水患区流传极广,故事里最后的这段对话,谭甄太清楚这里面所蕴含的力量了。
这句话,让穷人吃大户……有了合法性。虽然只是穷人自认为的合法性,但却减轻了道德束缚。
但凡大户,家里都有读经书的,所以都是孔子的弟子。
但凡乞丐,都说是范丹的家人,所以当年陈蔡借粮时候的诺言,是有效的,因为故事里孔子没还范丹粮食,所以这个欠债得孔子的弟子们偿还给范丹的家人们。
但凡读圣贤书,就是夫子的弟子,这是谁也不敢否认的。
那孔夫子欠的粮,找你们还,难道不应该吗?
遭灾了、决口了、黄河又开了,没饭吃,成群结队去大户人家吃大户,难道不是欠债还钱、祖债孙偿、天经地义的吗?
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不过此时谭甄并未感慨这一点,而是在感慨一旦有一日淮上遭了大灾,很可能就是一场大规模的起义。
明末时候创立的罗教、还是一天不造反浑身难受的白莲教、亦或是罗教演化出的***,在淮上都有庞大的群众基础。
而这个“孔夫子问范丹借粮没还”的故事,更是为将来活不下去的时候造反找到了合理性。
大顺是靠什么起家的,在大顺朝廷里当官的哪个不清楚?
吃他娘、和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单单这个口号,还有点像是“匪寇”。
但人家这个“孔子欠债不还、我们不是抢大户、我们只是要债”的口号,那就极其合理了,把最后一点“道德”上的愧疚感都弄没了。
现在苏北、安徽、鲁南地区,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口号有了,合理性有了,组织有罗教、***和白莲教,领袖人物更是直接有宗教领袖都现成的,连年小规模水灾和运河修缮征调民夫导致的土地兼并远胜别地……满满的柴草都泼了油,现在就差一场大的天灾了。
这等危机和松江的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谭甄是在西南搞改土归流而升迁的,更是明白这种事不能拖,拖的越晚,越容易出大事。
朝廷,得拿出剜肉的决心,解决运河和黄河问题,如此才能永保太平。
他想做忠臣,正臣,为王朝的长治久安着想,做一些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
可反过来……谭甄也清楚,如果起义恰好在废漕改海的阶段爆发,或者废漕改海的短痛加速了当地的矛盾……
这责任,是不是这些废漕改海的人得担着?
自己这个身板,是否担得起?
思虑许久,谭甄还是留了一手。
在第一批运粮船起航之前,谭甄装作无意地又和陈青海谈起来淮上的事。
算是借题发挥,他确信陈青海会把这些事转传给刘钰。
刘钰和他虽然都是节度使,但两个人还不一样。刘钰是勋贵出镇,他是节度一方。
谭甄觉得,有些事,还是刘钰说更好一些。
毕竟这废漕改海的诸多利益,和刘钰息息相关。
得利的人不出来站台、抗事,谁来抗?反正是吃定了刘钰肯定支持,不如自己就打个前锋,引个头,再掀起一次漕运海运的廷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