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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我恐怕帮不到你了,齐云同学。回城班车发车的钟点到了,我先走一步,你慢慢想办法吧。”
他甚至还礼貌地对齐云挥了挥手,才大踏步地走到玻璃门之外去了。齐云透过玻璃眼看着陆忧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上球场回城里的班车,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不可置信,简直万念俱灰。
她隐隐约约也并非不知陆忧的脾气所为何来,可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一问题,而且她真的很无辜呀!他又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把一个孤单又伤心的她独自扔下在这里,自己优哉游哉地上了班车回城呢?今天可是她的生日啊!
齐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个20岁的生日过得有名无实,没滋没味。她感到自己像一个深海里的潜水者,闷在自己的救生衣和玻璃头盔里,外界的一切沸腾热闹、美酒美食、欢畅说笑都像是救生衣外的海流,她能看见它们的存在,可是和它们始终有一层隔膜,没有真实之感,也无法带来贴心贴肉的安慰。
齐云生日那天正好是个周六。周日会结束后宾客都各回各家,唯有齐云央着陈叔叔将她送到了学校。陈叔叔大奇,不知道齐云什么时候对功课这么抓紧了,齐云只好哼哼哈哈作答。
她之所以要回到学校,一是不想回家让老妈老爸问起今天生日会的情况,现在她自己也心情不好,老爸想训她的话敬请另择良时;二是她想去看看陆忧怎么样了,是否顺利回到学校了?还有,经过了一天时间,他是否已经不再那么生气了。
她辞别了陈叔叔,甫进校门已是华灯初上的时间。她向男生宿舍走去,仰头望着男生宿舍的灯火,初夏闷热的风拂过她的脸颊。她慢慢地站住了。
今天早上,她已经把一切能对陆忧解释的话,都一一解释给他听了,可是他还是不依不饶,她现在是否还能说出更有创意的话来?更何况,陆忧最后那句“你城府可真够深的”除了让齐云感到莫名其妙外,也深深地刺伤了齐云。
她城府怎么就深了?她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是没说过,可是他不也从来没问过吗?更何况今天这个生日会只是陈叔叔帮她办的嘛,她并没有骗陆忧,她真的有生以来也是第一次过这么奢华的生日,而且并不喜欢。小时候生日的那天早上,爸爸温柔的用胡子把她扎醒,还在当医生的妈妈在上手术台之前赶着为她下一碗铺了荷包蛋的面条,那样的生日才温暖又有意义。
今天她得到了很多并不在意的东西,却引发了她和最在乎的人的争吵,她觉得这个生日真是糟糕透了。齐云站在闷闷的天气中想了一会儿,转身回去女生宿舍。两个人之间的有些事情,却必须给一个人独立的空间去理解,她想试一试,看他能不能站到她的角度想一想,如果他不愿意这样做,那么至少是现在,她还没有信心能够对他说明白。
她低着头走回女生宿舍,怀揣着怏怏不乐,她的步子也很慢很慢。等到了女生宿舍楼下的一排桂树下时,她随意一抬头,却看到路灯的光晕下、叶子郁绿的桂树下,捧着一沓书本站在那里的,不是陆忧又是谁?
齐云又惊又喜,冲上前去拉住他的手。本来还想数落他两句什么,至少也埋怨一下他,让他以后不许再那么冒然地把正伤心的自己丢下,可是才一接触到他的手指,她就由不得哽咽起来,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陆忧竟然没有马上推开她。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在她耳边柔声说:
“我们到楼后面去说。”
她没有意见,依言跟从他到了楼后无人的角落。她再次拉着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胸前,泪如雨下。他应该也是负疚的吧?他紧紧地抱着她,柔声道:
“对不起,齐云,我让你在生日的这一天扫兴了。”
齐云胡乱擦着眼泪:“没关系,只要你不再生气了就好。”
她轻轻地抓着他的手摇了摇,抬头想看他的脸色,可是眼泪越流越多,看出去一片模糊,只觉得他的大手反手抓住了自己,紧紧地握着,齐云感到一阵从心底钻出来的安全感。
陆忧轻轻地摇摇头:
“我并不是生你的气,齐云。只是,我和你不一样,和你们都不一样。”
就在那个晚上,陆忧对齐云讲了很多。其中有他一年多以前,踏入这个大学时的无地自容。那时候齐云只觉得他冷漠,同学关系不好,对班级的事情也不热心,可是陆忧却告诉她不是这样。
“你不知道,刚入学的时候我为了学好普通话,去买了一张小学一年级学生用的声韵母表贴在宿舍床壁的墙壁上,不但同宿舍的同学们忍不住笑,就连来串宿舍的高年级的学姐也瞠目结舌,直问我是不是有个私生子?还说我学会了拼音是好去教我那个私生子……”
齐云在陆忧的怀抱里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我说呢,你怎么一个学期就改成了普通话,我还当你天生学习能力超强,原来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陆忧苦笑,梅花香自苦寒来,哪里真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他还没有详细说,当时他在学校内不敢和同学们说话,就到校外附近的一个小市场里,免费帮菜贩子择菜卖菜,只为了换取和买菜客人之间练习说话的机会。
因为这个目的,所以他在卖菜时,能搭话的客人们都会多说几句。后来遇到旁边KTV的领班大姐来买菜,大姐挺照顾陆忧,于是就有了陆忧的第一份KTV的工作。
其实也就是因齐云、高岗他们撞破了他在KTV打工,陆忧才知道城里人对KTV从业人员的一些偏见,还算他幸运,在KTV期间从来没遇到任何麻烦的事。可即使如此,他在那天的事情发生之后还是决定不干了,加上那时他的普通话已经练得比较标准了,所以他接着就找到了一份家教的工作。
那份一半是家教、另一半可以说是保姆的工作虽然累一点,幸好家长出手比较大方,陆忧一个月去四次,到月底就能拿到1000块酬金,这样他的生活就变得稍微宽松一点了,除了吃穿用度,他还自己积攒着下一学年的学费。等他第二个月拿到工资后,忍不住跑去电信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然,他家里怎么会有电话?全村除了村委会外,唯一的一部电话在村口的小卖部里,外头打工的孩子谁来电话,小卖部的婶娘就去家里找一趟,然后谁家来接电话的人,会付给小卖部的婶娘一角钱跑腿费。
陆忧给爹打了个电话,因为心疼电话费,只好长话短说。他告诉爹:他现在勤工俭学,每个月给人做家教能挣1000块,让爹别再问他的生活担心,而且他还在自己攒第二年的学费,所以爹也不用再为他明年的学费而再四处筹措了。
陆忧说这些话时一派喜气洋洋,甚至还有点得意。他没想到的是,从小连一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的爹,这次竟然狠狠地冲他发了脾气。爹觉得陆忧赚那么多钱竟然还不知道给家寄一点,爹和妈土里刨食辛苦不说,陆忧的妹妹在南方打工挣得也不多,工作又劳累。在爹眼里,陆忧这就是忘本了……
陆忧说着,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轻轻碰一碰齐云的面颊,那一小块皮肤冰清玉洁、晶莹欲碎。
“从那以后,我就尽量每个月给父母寄回一点钱去,300也好,500也好……齐云你想想,像我这种家庭情况的男人,怎么可能还想到自己会有大学里谈女朋友?谈女朋友那是公子哥儿才有权利做的事,而我、还有我的家人,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怎样才能温饱……有一次我在校东门外遇到高岗,他开着一辆逞亮漂亮的小轿车,从车上下来就指着我鼻子骂我是癞蛤蟆,让我滚得离你远一点……可就是那个时候,我竟然觉得:高岗说得对!”
齐云柳眉倒竖:“什么?高岗他怎么可以这样?!”
陆忧笑着摇摇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其实我真觉得他说的也没错,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配得你这样的公主一般的女孩?没错我喜欢你,但你对我来说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我只能远远地看着,赞两句好看,可是如果我伸手想要把他够下来……那就连我都会嘲笑自己。”
齐云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陆忧,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可是你有能力呀,”齐云哽咽着说:“你刻苦、用功,又聪明,将来一定会有比任何人都更好的未来!花父母的钱慷慨炫耀算什么本事,我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潜力股。”
陆忧迷茫地望着齐云的眼睛,喃喃地问她:“我真的可以吗?我真的会有比其他人还要好的未来吗?”
齐云擦干了眼泪,严肃地看着陆忧的眼睛,笃定无比地说:
“肯定的,你一定会有一天让这些人都仰视和羡慕你。你相信我。”
陆忧闭上眼睛,向后仰头深呼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齐云。人生难得一知己,你看得起我,我心中激荡得很。”
陆忧把齐云揽在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像抱个一个最珍贵、而又无比担心失去的宝贝。
齐云想起陆忧今天倍受高岗和其他同学嘲笑的一束百合,感到一阵巨大的内疚:
“你的那束花……我很喜欢。”
“一束花算什么,我给你朗诵一首诗吧,就当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陆忧安抚着齐云,清了清嗓子。
“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天?”
你比夏天还要可爱,而且柔软;
五月的暴风摧伤了新绽的蓓蕾,
夏天的勾留,美丽可是短暂。
有时太阳的照耀太过浓酽,
而且那辉煌的面孔也难免乌云的遮掩;
每一种美丽,都会有衰谢的一天,
或者由于无常,或者因为自然。
可是你的夏天却不会凋谢,
你的美丽,也永远不会消散;
虽然傲慢的死亡可以在夏天投下阴影,
但是不朽的诗行将照亮你的娇妍;
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呼吸,还能阅读,
这首诗就活着,让你的青春生动依然。”
陆忧应该是特意花时间背过这首诗吧,声音清朗,而且节奏掌握得很好,齐云的胸口突然一疼。她的胸前戴着陆忧送给她的那枚翡翠弥勒佛,现在正紧紧地挤压着她的心脏。她也是一直到今天才知道陆忧家庭的真实状况,以往她虽然知道他家经济不富裕,却只是雾里看花。而今,想到他送给自己的这枚翡翠弥勒佛,她更是心如刀绞。
齐云喃喃着说:”你省,你也省。我以后陪着你,再也不奢侈浪费了。”
陆忧一愣,更加紧地抱住了齐云。远远眺望,夜凉如水,他的心里有如万马奔腾,既疼痛又感动,还有隐隐的焦灼感,像无边无际的沙漠深处蕴藏着的看不见的火焰。